晚上金警官居然来了，他提着一个公文包和一个黑色塑料袋子，看样子是换班之后过来看看。钟用有点始料不及，站起来有些局促地说：“请坐。”金警官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在床沿上坐下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钟用，似乎想一眼看穿这个年轻人。“怎么，听说你没吃什么东西？”他说。

“吃不惯。”

“这里的东西确实不太好吃，不过也没办法，能够从营养上周全一二已经不错了，口味的问题没法解决，只能自己克服。”

“我知道。”钟用小声说。

“你不知道。”金警官说得很果断。

钟用吃了一惊，看着他。

“你一定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你也是这世上最受委屈的人，对不对？”

“没有最，只有更。”钟用套用了一句广告词来回答。

金警官点点头：“也对，你一个书生，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突然遭了这种罪，有怨气，有想法，都很正常，但我要告诉你，你还嫩着点，你吃的这点苦，根本不能叫苦。”他喘了口气才接着说，“不服气是不是？你肯定在想，这个老小子凭什么这么教训我！他自己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对不对？”

他摆摆手，示意钟用不必回答。

“我告诉你，我已经是个判了死刑的人了。”他看着钟用吃惊的表情，得意地一笑，“不是法官判的，是医生。”他在自己的左上腹部用手掌比划了一下，“胃癌，二期，整个胃子切了三分之二。他们一开始估计我最多活一年半，但现在我已经活了五年了。”他又得意地一笑，“你是不是在想，这老小子赚多了？我告诉你，我确实赚了，可不是白赚的，这几年化疗，放疗，手术，一样没闲着，哪一种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但我还是过过来了？不为别的，就为活着。”他身体稍微往前倾一点，更靠近钟用，“现在明白我有资格跟你谈人生了吧？我知道你是博士，大学老师，可你在这方面还真不比我强多少，我这么说你不反对吧？”

“我钦佩你的毅力，也赞赏你的人格。”

“但对我的工作有意见？”

钟用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书生意气。”老金长叹一声说，“不管你怎么看，我对这份工作是热爱的，我觉得它有价值。为什么呢？我是一名军人，可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穿了两天军装，扛了两天钢枪，吃了两碗干饭，走了几圈正步的那种。对越自卫反击战知道吧？不知道也不足为奇，你那时候估计还没出生……”

“老山，者阴山？”

“没错，我们的部队就在老山那一带作战，我们那个排，最后就回来三个。你能想象得出来？”

钟用研究历史，对战争自然不陌生，但这样近距离直面战争亲历者还是第一次，他沉重地点点头。

金警官接着说：“所以，我总结了一句话：在生和死面前，对与错都是次要的了，何况也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对于为非作歹的人……。”

“你说的也许有一些道理，但……”钟用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一下，便抢过话头说。

金警官打断他的话：“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的遭遇，确实有点屈，但也不算太冤，你想你那么咋咋呼呼地到处嚷嚷，事儿还怎么办？”

“好，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明确跟你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尊重你的工作，尊重你这个人。”钟用说。

“好小子，够骨气，如果上战场，倒是一条汉子。”金所说，“好吧，我也不跟你多费口舌，你自己慢慢琢磨去。”他站起来，夹起公文包，却把塑料袋往床中央一推，说：“这个给你。”

“什么？”

“几件衣服，你也换洗换洗，一个文化人，别弄得邋里邋遢的，像个流浪汉。”

“谁送来的？”

“这个你甭管，你只管穿就是。还有什么合理的需要就跟我提出来，我尽量解决。”老金说着就要走。

“等等。”钟用叫住他，“请务必告诉我，是谁？”

“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一点都不干脆！”

“您帮我，我谢您，但我也有我的原则，冤有头，恩有主，不明不白的东西，我不能要。”

金所愣了一下，皱皱眉头，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不挺懂事的嘛，怎么在有些事情上就犯糊涂呢？毕竟还是太年轻了！”金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