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旺在生产队一直挣女劳力的工分，这在很大程度上还是照顾的结果，按能力还真的顶不上个女劳力。下地干活儿，一人一垄，运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跟不上趟。别人到地头儿休息了，他还在半截儿上，经常是带队的村干部或老庄稼把式接上一截。

这天，生产队安排腾地，男劳力用大镐刨茬子，女劳力跟在后面捡拾，磕掉茬子须根上的土，码齐捆好，分给各户作烧柴。刨茬子不光要力气，还得有技巧，镐头带把有十来斤，抡起来高过头顶，镐头下去不深不浅，一镐一根，一步一镐，协调自如。刨浅了根须留在地里影响耕作，刨深了费力不说，茬子还不好拾。一天下来，好劳力还腰酸背痛，生手连半天儿都顶不下来。下地之前，运旺翻出了锈迹斑斑的大镐，捡了块砖头，在院里蹭镐上的铁锈，被秀媛看见了，随口说道：

“刨茬子这活儿你干不了，不行就歇两天吧。”

“我干不了的活儿多了，不干行吗？”运旺不无抱怨地说，似乎是对目前的境遇不满。

“干活儿时候悠着点儿，不行就算了，千万别逞能！”秀媛没去接运旺的话茬儿，她也知道运旺不是干庄稼活儿的料，可是不干哪儿行啊，都当爹了，啥事儿不能总由着性子来。

当天带队下地的是满囤，见运旺扛着大镐来上工，说了句，“快把大镐送回家，带上要子去拾茬子。”

运旺误会了满囤的好意，嘟囔道：“凭啥让他们去，我就不行？”

“瞅瞅你那个镐，连口都没开过，跟掏灰耙差不多，哪儿能刨茬子呀！”满囤的话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了。

运旺看看别人的大镐，果然个个锃光瓦亮，有点儿挂不住脸了，不服气地说，“谁说掏灰耙不能刨茬子，我就要试试！”

满囤没再说什么，招呼大家下地了。

到了地头，满囤把自个儿的大镐递给运旺，叮嘱他说，“两脚前后站住喽，抬镐要稳，下镐要准，别使蛮劲。你先试试，不行就去拾茬子。”说完，扛起运旺的大镐走了。

运旺还想说什么，满囤已经走远了。运旺看了看旁边的人怎么刨，学着人家的样子，试了几下，下镐不是深就是浅，一根茬子得刨两三下，还差点儿刨到脚。别人都到了地头儿，他刨了还不到一半儿，已经累得举不起镐了。满囤招呼几个人各分一截，帮着运旺把这垄茬子刨完了。

“你就别逞强了，还是去拾茬子吧。”满囤对运旺说。

“快去吧，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挣女的工分，就得干女人的活儿！”旁边的人你一言他一语地冷嘲热讽，臊得运旺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快闭上你们的臭嘴，胡吣些什么！运旺将来是干大事的人，不像你们，高粱花子脑袋，受累的命！”满囤大声呵斥他们。

运旺觉得再硬撑下去还真是顶不住，也就不再顾及脸面，悻悻地跟在女劳力后面去拾茬子了。

运旺蔫头耷脑地回到家，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他不怪乡亲们嘲笑他，也不怪村里的安排，只怪自己太没用，太废物，太不争气。秀媛见他没精打采的，以为是累坏了，紧着张罗做饭，吃完饭让他回屋早点儿歇着。

运旺没有洗涮就进了屋，靠在被窝垛上打盹儿，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小英进去看见了，拽下一条被子给他盖上，悄悄地退了出来，抱着孩子去了老太太屋里。直到孩子睡着了，老太太一个劲儿地打哈欠，小英才抱着孩子回到自己的屋里。

小英先安顿好孩子，再给运旺铺好被褥，才去叫醒他。运旺睡得迷迷瞪瞪的，没去洗脸洗脚，脱下衣裳出溜进了被窝。小英数叨了他两句，运旺就有点儿不高兴，只是嘴上没说什么。

就在运旺半睡半醒的时候，孩子忽然哭了起来，运旺激灵一下醒了。小英摸着黑儿坐了起来，把孩子抱在怀里，将奶头塞进他的嘴里，孩子裹了两口，松开奶头，又大声哭起来。小英轻轻地摇晃着孩子，嘴里小声哄着，不知什么缘故，孩子的哭声越来越高。运旺终于忍不住了，拉亮电灯，大声说道：

“你到底是咋回事儿？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连个孩子都哄不好，真是烦人！”

“哦……哦……哦，宝宝不哭了，宝宝睡觉觉。”小英对运旺不分青红皂白的叱责感到委屈，“我哪儿知道为啥呀？白天还好好的呢！”

“当妈的不知道，你是干啥吃的？”运旺有点儿强词夺理了。

“你当爹的都不知道，我这当妈的凭啥就得知道？”小英不服气地说。

“他是你生的呀！不知道你生他干啥？”运旺越说越走板儿。

“嘿，你今儿个成心找茬儿是不是？孩子哭你赖我，生孩子你也赖我，难道你就没责任？不撒种地里能长出苗吗，孩子是我想生就能生的吗，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小英直接怼了回去。

“谁叫你生的你找谁去，反正我又没叫你生！我压根儿就不想结婚，更不想要孩子！”运旺一不留神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不想要孩子你娶媳妇儿干啥呀？不想结婚那还换哪门子亲呢？乐意打光棍儿你就接着打呗，又没人拦着你！”小英掇着根子说道。

“你说谁打光棍儿？换亲是该你说的吗？你还要不要脸？”运旺被戳到了痛处，有点儿恼了。

“我咋不要脸了，我是撒米扬面了，还是偷人养汉了？你不乐意结婚倒是早说呀，谁也没强迫你！如今连孩子都有了，你再说后悔的话，你到底想干啥？欺负人也得不禁不离儿呀！”小英感觉受了莫大的委屈。

“你现在可是钱家的大功臣，我还敢欺负你？你不欺负我，我就得念福神了。瞧把你能的，这个家都快搁不下你啦！”运旺挖苦地说道。

“钱运旺，你把话说清楚，我欺负谁了？这个家咋就搁不下我了？孩子哭两声，吵着你睡觉了，你就没完没了的，谁家的孩子不哭啊，你这不是成心找茬儿是什么？瞅着我不顺眼，你去找瞅着顺眼的去呀，我又没拦着你！”小英也不客气了。

“你……”运旺听出小英话里有话，气得一时语塞，“你就是欠揍！”

“你敢？你动我一个手指头试试！”小英毫不示弱。

就在俩人你来我往，越呛呛越激烈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半夜三更的，孩子哭啥呀？运旺，你开开门，让我进去瞧瞧。”秀媛在门外说话了。

秀媛明明听到了俩人拌嘴，但只字不提吵架的事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进屋之后，从小英手中接过孩子，用脸颊贴贴孩子的脑门儿，把手伸进裹孩子的小被子里摸摸湿不湿，放到炕上重新裹好，抱起来在地上走溜溜儿，孩子的哭声渐渐地小了。

“宝贝儿八成是吓着了，赶明儿个让老太太给叫叫魂儿。小孩儿不好经由，费事着呢！”秀媛接着对运旺说，“抱上你的被窝，去那屋跟奶奶住两宿，我帮着小英弄弄孩子，回头把我的被窝送过来。”秀媛不动声色，把小两口儿的矛盾化解了。

秀媛又跟小英住了几天，说是帮着带孩子，得空儿就跟小英聊家里的事儿，挑家过日子不容易，运旺啥都指望不上，他说啥你都别往心里去，这个家往后就得靠你顶着。没有一句袒护运旺的话，也没有一句责备小英的话，把她说得心里热乎乎的，对运旺的不满随之烟消云散了。

秀媛见小英的气儿顺了，是时候让运旺回来了，分开的时间太长不好。于是推说这几天有点儿累，黑晌儿也睡不好，想消停几天，就把运旺给换回来了。小两口见面，谁都不再提拌嘴那茬儿，事情也就过去了。不提归不提，但还是给俩人的关系投下了阴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