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怡这一哭，小勇慌了神儿，不知如何是好。前晌儿，翠玲把小勇叫回家，跟她说了在学校看到的那一幕，提醒他注点儿意，不看出事儿！当时小勇拍着胸脯说，静怡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人，您多虑了！送走老妈之后，小勇静下心来反复琢磨，依然相信静怡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儿，倒是觉得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敲打她，劝她回心转意，放弃参加高考。之前俩人商量这件事儿时，小勇想法挺多的，一是觉着静怡当个民办教师就挺好，以后赶上机会转了正，也端上了铁饭碗；二是静怡要是真走了，剩他们爷儿俩太曳挣，他这边儿脱不开身儿，孩子就得交给她奶奶，对孩子的成长不好。话到嘴边儿，小勇又咽回去了，静怡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了，如果公开反对，结局难以预料，他只能顺水推舟，走一步看一步，违心地表了态。
“静怡，别哭啦，都是我的错儿，其实我根本就没往别处想过，我就是舍不得让你走，思来想去想出了这么个幺蛾子，都是我不好，要打要骂都随你，我绝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小勇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表达他此刻歉疚的心情。
“张小勇，这些话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还不嗔着，唯独你不能说，我是啥样的人，我对你和这个家咋样？你最有发言权！我一直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会不遗余力地支持我！可是，我错了！错就错在我太善良，错就错在我拿谁都当好人，错就错在我对你们一家人太迁就！所以，你们才认为我好欺负，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根本不拿我当回事儿！你听说过儿子结婚蹦子儿不掏的吗？你听说过娶媳妇儿不办酒席的吗？你听说过一年不认儿媳妇的吗？这些事情你们家人都办得出来！我也是犯贱，天底下好小伙儿有的是，咋就非得跟你不可，因为这个我妈都差点儿跟我断喽，我图个啥呀我……”静怡哽咽着历数嫁给小勇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静怡，啥都甭说了，你谁都别怪，要怪就怪我，根子就在我这儿！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全力支持你考学，照顾好依依，你尽管放心地去考试，而且一定要考上，给咱们知青争口气，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闭嘴！”小勇意识到这次让静怡伤透了心，想方设法地去弥补。
“你现在知道错了，早儿干啥去了？晚了！你就是气死人不偿命的主儿，还想像以前那样，把人打哭喽再哄笑喽，实话告诉你，这招儿不灵了！你既然这么不拿媳妇儿当回事儿，这么不念夫妻之情，何苦再这么别别扭扭、委委屈屈地凑合呢？不如好说好散，也遂了你妈的心愿，省得总看我不顺眼！两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你一家人都在城里，你爸又当官儿，给你找个媳妇儿还不是小菜一碟，想找啥样儿的没有啊！好歹在城里找一个就比我强，扎根农村，选调无望，只能一辈子修理地球。你趁早儿忘了我吧，别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静怡心灰意冷，主动提出散伙。
“静怡，你说啥呢？干啥就散伙，谁耽误谁呀？真要说耽误，也是我耽误了你，要不你早就回城了，是我对不起你在先！还有，这件事情也是我挑起来的，错儿不在你，应该受罚的当然是我，你不能用我的错儿惩罚自个儿！我知道，现在我说啥你都不相信，我也不勉强你，咱们都先冷静冷静。说句不恰当的话，忠不忠，咱们看行动，你看看我今后的表现咋样，再做决定也不迟！”小勇知道静怡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儿来，想先让她冷静下来，别为这件事情分心。
“这些话你说过多少遍了，我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平时说的好好的，你妈一拱火儿，回来你就跟我使，不是一回两回了，你以前不这样啊！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妈还过不来这个劲儿，始终认为是我拉了你的后腿，是我把你给耽误了！行，就让我把这个恶人做到底吧，长痛不如短痛，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们还是都明智一点儿，好说好散，别等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再下决心，时间和精力我们都耗不起。”静怡非常冷静地摊了牌。
小勇开始还以为静怡说的是气话，是因为受了委屈，耍点儿小性儿。听她这么一说，小勇觉得不再是说说而已，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是婆媳矛盾累积的结果。静怡这番痛心疾首的话语，让小勇不禁想起这些年来俩人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的确，为了他俩能够走到一起，静怡付出了太多太多，顶住了父母亲的压力，放弃了选调回城，把年幼的女儿撂在城里，等等。如果真的闹到了分手的地步，责任肯定是在自己这边儿，少不了要背忘恩负义的骂名，承受道德和良心的谴责，不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还失去了情投意合、相濡以沫的妻子，让年幼的依依失去了完整的家……想到这儿，小勇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与愧疚，忍不住失声痛哭。
小勇这一哭不要紧，同样触动了静怡心里那根脆弱的神经，想起小勇这些年过得也不称心、也不容易，一种同命相连的情绪油然而生。忤逆母亲的意志，背负不孝的名声，承受世俗的压力，毅然决然地跟她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保护自己、呵护孩子，抛开家庭的因素不说，绝对称得上好丈夫、好父亲！在她考学的问题上，小勇也是坚定的支持者，只是在他老妈的挑唆和怂恿下，才整了这么一出，现在也知道错了。静怡心里非常清楚，小勇开始说的就是气话，自个儿说的也是气话，俩人都赶在气头儿上，说句过头话也是难免的，既然是无心之错，也就无于是非了，关键是谁都别再当真，谁都别往心里去，等火气消了，事情就算过去了。
静怡见小勇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动了恻隐之心，从脸盆架上拽下一条毛巾，递给他。小勇没去接毛巾，一把抓住静怡的手，俩手紧紧地握住，放在了心口窝儿上，“静怡，咱不闹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咱们新打鼓另开张，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好吗？”
静怡没接小勇的话茬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内心里波涛汹涌，难以平复。过了一会儿，静怡轻轻地往回抽手，小勇依旧紧紧地抓住不放，仿佛怕从此失去她。静怡说，“你撒手吧，弄疼我了。”小勇这才极不情愿地松开。
静怡转过身来朝门外走，小勇一把拉住她，“别走，静怡，你不能走！”
“我往哪儿走啊？我去做饭。”静怡拨拉开小勇的手。
小勇长出了一口气。
风波过去，一切如常。静怡没跟运旺提这事儿，运旺也没看出蛛丝马迹，俩人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之中。
高考的日期在十二月中旬，阴历刚进大雪。老话儿说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入冬以后两场寒流接踵而至，天儿冷得早，还没到大雪,河里的冰就禁得住人了。
再有五天就要开考了，考试要考三天。运旺和静怡掰着指头算，提前两天认考场，最晚也要提前三天去城里。静怡好办，回家去住就是了，秀媛让运旺去舅舅家住，姥爷姥姥都已过世。运旺思来想去，准备去二壮家跟他作伴儿，让雅雯回妈家住几天。
吃过早饭，运旺照例装好书包，穿戴整齐准备去学校复习。小英说：“这两天忒冷，你别去学校了，我给你笼盆火，就在家看书吧。”
运旺停住了脚步，说：“我闻不惯火盆那股子味儿，教室里生煤球炉子，比家儿暖和。”
“你们不是在办公室看书吗？教室里那个小炉子管用吗？”小英问道。
“学生一天就五六节课，一放学就把炉子搬到办公室，挺暖和的，你就别操心了。”
小英嗯了一声，给运旺掀开门帘子。
天早就黑了，依然不见运旺的踪影。平常到这个点儿他早该进门儿了，今儿个却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桌子已经摆好了，就等着运旺回来。志远和卓凡的肚子饿了，闹着要吃饭，秀媛说别等了，给他留点儿搁锅里，咱娘儿几个先吃吧。小英说，您跟他俩先吃，我去瞅瞅，咋还不回来呢？说完抓过大棉袄穿在身上，用围巾把头像包粽子似的团团围住，只剩下两只眼睛，迎着刺骨的寒风出了门。
街道上黑黢黢的空无一人，呼啸的北风无孔不入，把小英身上的衣服都打透了，她索性背过身子，两手揣着袖，倒退着前行。学校坐落在街中间道南儿，三间打通的用作教室，旁边跨一小间是办公室，临街的后山墙无窗无门，从两房中间的过道儿进去。
小英来到前院儿，见教室里黑咕隆咚，办公室亮着灯。她没有贸然地去敲门，而是站在一旁喊运旺的名字。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又接着喊静怡，还是没人答应。小英的心头一紧，两步来到门前用力去敲，虚掩着的门慢慢地开了。小英探头往里一看，“嗷”地大叫一声，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只见运旺头朝下，趴在离门口二尺多远的地上，静怡仰面朝天躺在里面靠近桌子的地上，口吐白沫。小英被吓坏了，大声哭喊着运旺的名字，蹲下来给他翻了个身，驾着胳膊要扶他坐起来。运旺哼哼了两声，身体软绵绵的像一滩泥。小英把他拖到墙边，扶他靠在墙上，准备再去扶静怡。刚一松手，运旺的身子又靠着墙歪向了一边。小英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去扶静怡。静怡也是浑身瘫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靠在了墙上。小英片刻不敢停留，发疯一般从屋里跑出来，直奔不远处的赤脚医生张建华家。
建华是小英的堂兄，吃完饭正靠着被垛打盹儿，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一激灵坐了起来，喊他媳妇儿去开门。小英慌慌张张地进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建华大哥，快去救救运旺。话音刚落，人也瘫软在了地上。建华和媳妇儿俩人赶紧把小英抬到炕上，建华用大拇指死死地掐小英的人中，片刻之间小英神智清醒了。建华意识到出大事了，这个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提上药箱，让小英在这儿歇会儿，他先过去。小英哪儿干呢，硬撑着站了起来，跟着建华走了。
出门之后被凉风一吹，小英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把建华落在了后面。到了去学校的过道儿时，小英朝里拐了，建华问了一句去哪儿啊？小英说运旺在这儿呢，建华紧走两步跟了进去。
建华和小英来到前院儿，见办公室的门四敞大开，小英走的时候太过匆忙，忘记关门了。俩人来到屋里，小英惊奇地发现，运旺和静怡竟然都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身子还发软，人也无精打采。建华蹲下来分别给做了检查，完事儿让他俩每人喝了一杯热水。建华把煤炉子搬到院儿里，用水浇灭，回到屋里收拾药箱，对小英说道：
“他们俩是煤气中毒，就是这个煤球炉子惹的祸。幸亏你来得早，临走又没关门，这空气一流通，病情就缓解了。要是没人来的话，后果还真就难说了。我看他俩没啥大事儿，歇个一两天就好了。”
“建华大哥，他们回家还用吃点儿药、注意点儿啥吗？他们过两天就去考试了。”小英问道。
“不用吃药，注意休息，别受凉。哎，小勇咋没来，他还不知道呢？”建华问静怡。
“我正要跟大哥说呢。反正我也没啥事儿，您就别跟小勇叨咕了，省得他又瞎着急。要是一生气，再不让我去考试，这几年的工夫都白瞎了，那我可就亏大了！”静怡用近乎恳求的口气说。
“行！”建华很痛快地答应了，“你也得注点儿意，这两天别受凉！那你咋回去呀？”
“我再待会儿，你们先走吧。”静怡扶着桌子想站起来，怎料腿不能吃劲儿，身子一歪差点儿栽倒，小英伸手给抱住了。
“静怡姐，你这样哪儿走得了啊？我还是先去送你吧，让运旺在这儿等会儿。”小英扶静怡坐稳。
“小英啊，你跟运旺先走吧，还是我绕个弯儿，把静怡送回家吧，这地儿不宜久留。”建华催促道。
小英搀着运旺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