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播结束的时候，生产队的粮仓也见底儿了，食堂没米下锅，就坡下驴散伙了。过了不久，政府下拨了度荒的救济粮，按人头儿每人有三十斤，要吃到新粮下来。从庄稼下种到粮食上场，满打满算得一百八十天，每天人均合不到□□食。自此，为期三年的困难时期正式拉开了帷幕，开始了“瓜菜代”的生活。

往年春暖花开的季节，秀花经常领着孩子下地挖野菜，像荠菜、苣荬菜、麻绳菜、人揪菜啥的，孩子们都能辨识采摘，顶多就是吃个新鲜，换换口味，从未当过主食。今年不同了，秀花有种不好的预感，去年大秋本来就没打啥粮食，再加上大食堂这么一折腾，不光把各家各户的缸底儿打扫空了，生产队的仓底儿囤底儿也干净了，从开春儿到新粮食下来还有小半年儿，一人三十斤粮食能到哪儿啊，不趁早积攒点儿野菜啥的准备度荒，到时候怕是哭都哭不上溜儿来。还有，就是自个儿的身体儿越来越不行了，从打闹病以后，秀花有小一年没怎么出门儿，一点儿累也受不了，万一哪天一口气儿上不来，剩俩孩子可就拽挣了，她倒不是担心满囤不管孩子，就他那样儿的，连自个儿都照顾不好，哪能照顾好孩子！越想这些，秀花越不放心，总想着帮他们安顿好未来的生活，多替他们干点儿什么。

秀花领着小海小英来到地里，老远就看到星星点点地有不少人蹲在那儿挖，不用问都是来挑野菜的。秀花领着孩子换了一块地，同样也有不少人，又去了一块地还是一样，看来都在为度荒做准备。转了半天秀花有点儿累了，在地头儿坐了下来。

“秀花姐，你咋出来了，病都好利落了吗？”

秀花循声望去，见秀媛背着柳条筐，一个人朝着这边儿走过来。自打树礼出事儿以后，高家的日子已大不如前了，秀媛不再大事小情都找哥哥们，一步步地争取自食其力。高家兄弟一直觉得愧对这个妹妹，还是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帮她，俩孩子上学就一直由舅舅们供着，钱家的日子对对付付能过得去。

“哦，是他老姨呀，咋着，你也去挑菜啦！”秀花虽不情愿，但碰面儿了，还是答了话儿。从加入互助组开始，秀媛也不用自个儿种地了，求人的事情少了许多，满囤也就不大去她家帮忙了，没了闲言碎语，两家也相安无事了。虽说满囤急用钱时还找她借过，跟秀花实话实说喽她反倒不嗔着。

“秀花姐，你可得当心点儿，千万别累着，这个病可爱复发啦！”秀媛说着褪下肩头的背绳，将筐撂在地上，指着里面多半筐的野菜，“这点儿菜你们先拿回去，过会儿我再去挑。小海过来，你给姨挣着口袋。”

“不用，他老姨，今儿个我们就是来看看，没打算挑菜。你快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秀花不乐意别人拿她当病人看待，要是在得病之前，干这点儿活俩秀媛也不顶她一个。

“秀花姐，别跟我客气，我就是拿回去也没人吃，俩孩子吃住都在学校，剩我们娘儿俩能吃多少！”秀媛见小海有些迟疑，一把拽过口袋，一手提着袋口，大把大把地往里装。秀花被秀媛的真心实意感动了，站起身帮着挣口袋，装到一半儿的时候秀花说够了，秀媛没有理会，直到全部装进口袋。

“秀媛妹子，这些年你家没少帮衬我们，我都不知道咋感激好了！”秀花看出秀媛是真心的，忘掉了以前那些个不愉快。

“秀花姐，瞧你说的，将心比心，还是你们帮我的多！我婆婆常说，钱家庄就数你们两口子心眼儿好，老实厚道。”秀媛这话是发自内心的。

“秀媛妹子，你听到啥信儿没有，我咋总觉着今年要闹□□呢？”秀花不无担心地说。

“准信儿倒是没有，上次我回妈家听老太太说，城里居民按月供应的粮油指标都减了，政府号召‘低标准、瓜菜代’，凡是能吃的麸子糠、野菜、水草、树叶啥的都得拿来吃，这不就是饥荒吗！”秀媛十分肯定地说。

“瓜菜代？哪儿有瓜菜给你代呀！我寻思着，甭管是野菜、水草、树叶啥的，只要能吃的，都得晒干多预备点儿，那点儿救济粮还不够塞牙缝儿的呢，哪能顶到大秋啊！”

“救济粮再少也比没有强！秀花姐，你这话倒提醒我了，地里这点儿野菜一抢就光，等六月一下雨，就啥都没有了，到那个时候，才真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只能喝西北风啦！你们娘儿仨及早回去吧，我也得紧着再去挑点儿。”秀媛背起柳条筐，转身走了。

秀花领着孩子回到家，把野菜洗净用水焯了，切碎后放上盐和五香面调成馅儿，用面瓢舀出差不多一家人一天定量的高粱面，倒进热水烫面，准备包菜馅儿饽饽。秀花从面盆抓出一块面，放在左手掌心，用右手摊薄，放上调好的菜馅儿，两手慢慢合拢，用面皮将菜馅儿包住，一个菜饽饽就包好了，放到锅里蒸熟就可以端上桌了。秀花以前经常包菜饽饽，但那时候面多，包起来毫不费力。今儿个不行了，面少馅儿多，顶多能包四五个，剩一多半儿的馅儿，让秀花犯难了。再烫面就超了定量，不能只顾今儿个不管明儿个，可不烫面这顿饭就连半饱都不够。秀花狠狠心，将包好的菜饽饽扔回菜馅儿盆子，用手划拉搅拌均匀，连面儿带馅儿一齐倒进烧热的锅中，来回翻炒了一会儿，盛进盆儿里端进里屋。

满囤和俩孩子早就在炕上坐好了，秀花把菜盆儿放在饭桌儿中央，盆里装的是粘着高粱面儿的绿菜叶儿，看起来就像秀花平时喂鸡的鸡食，爷儿仨谁都不动筷子。见秀花也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满囤问了一句“饽饽呢？”秀花不出好气儿地嘟囔了两句，“没有，往后有这个吃就不错了！”满囤不吱声了，捏着鼻儿吃了一口，又苦又涩，难以下咽，皱着眉头吃了几口，撂下了筷子。小海学着爸爸的样子，也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仍含着不咽，想吐到桌子上，一抬头见妈妈正瞅着他，硬着头皮咽了下去。小英见状直接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捂着肚子往后挪，说肚子疼不吃了。满囤信以为真要过去看，这个小技俩早被秀花看穿了，“你们爱吃不吃，黑晌儿还是这个，明儿个吃得上吃不上这个，还得另说呢，要是不饿你们就别吃！”秀花说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生活无着落，家人不理解，苦涩在嘴里，酸楚在心头，秀花百感交集，忍不住潸然泪下。泪水扑簌簌流过脸颊，落到饭桌上，落到菜碗里。满囤看见了，心疼了，他知道在这么困难的时候操持这个家不容易，他得跟她一块儿扛，于是默默地坐回饭桌旁，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小海也看见了，心疼爸爸，更心疼妈妈，不能再让他们操心，也举起筷子伸向菜盆儿，说来也怪，刚才难以下咽的野菜，现在好像没有那么难吃了。小英见爸爸、妈妈、哥哥都在大口地吃着，也回到饭桌旁，试探着夹起一点儿，含在嘴里，皱着眉头使劲儿地下咽。秀花看不下去了，用筷子将野菜轻轻地拨拉到盆子的一边儿，菜叶上没粘牢的高粱面聚到了盆底儿，秀花拿来一只碗，将这些高粱面划拉到碗里，递给了小英。小英也不推辞，小半碗儿高粱面三口两口就下了肚，吃得嘴边儿、脸颊到处都是。满囤、秀花和小海看着小英的吃相都忍不住笑了，饭桌上沉闷、苦寂、消沉的气氛一扫而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