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囤一溜小跑来到了大哥家，刚进院门儿就嚎啕大哭起来。满仓一家刚吃完晌午饭，大嫂正收拾桌子，准备完事之后去看秀花。听到屋外传来哭声，知道是满囤送信儿来了，两口子赶紧迎了出去。

“是满囤吧，你大哥我俩刚说要去看看秀花呢，把托人淘换来的白面顺便带过去，咋说没就没了呢，这是多咱的事儿啊？”大嫂抹着眼泪问。

“就是才刚的事儿，妈说叫你们过去虑论后事。”满囤抽泣着说。

“你俩等等我，我去跟孩子们说一声。”大嫂转身进了屋，出来时手里提个小面袋子，递给了满囤。

“这是啥呀？”满囤打开袋口，见里面有三四斤白面，马上递还给嫂子，“秀花走了，这个也用不着了。你们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你大哥把去年新吊的皮袄给卖了！”大嫂说。

“就你嘴快，生怕把你当哑巴卖喽！”满仓呵斥完媳妇儿，又对满囤说，“给你就拿着吧，让孩子们也打打牙祭，这日子太艰难了。”

仨人急匆匆地赶到满囤家，小海正坐在大门口，拦着人不让进，“秀媛姨说了，小孩儿不能进，男的不让进，女的可以进。”

“你俩在外面等着吧，兴许正穿装裹呢，我进去帮把手。”大嫂说完进了屋。

秀媛接到信儿，抱着装裹连颠带跑地赶来了。见只有老妈和小英娘俩在家，装裹往炕上一撂，麻利儿地脱鞋上炕，将小海和小英支走，“大妈，您去烧点儿水，趁着秀花身子还没凉，我给她擦擦，得赶紧穿寿衣了。”

老太太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之中，浑身战栗，手脚哆嗦，听秀媛这么一说，赶紧下炕去烧热水。水刚烧好，大嫂推门进来了。秀媛说，“大嫂，您来得正好，给我搭把手儿，让大妈歇会儿。”

一阵忙乱过后，秀花从头到脚都擦干净了，从里到外的寿衣也穿好了，这时灵床还没有搭，只好先用寿被盖住脸。大嫂说，“我去叫他们哥儿俩进来搭床。”

满仓和满囤三下两下就把灵床搭好了，众人抄手把秀花抬上去停好。满仓拿眼一扫，秀花外面穿的是大红娟面绣花大袄和棉裙，身下身上铺金盖银，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给老人准备的，别说这年头儿，就是好年景仨张满囤都置备不起！不用问，肯定是高秀媛把她家给老太太预备的拿来了。这个高秀媛，对满囤家真是够可以的，听说为给秀花治病，也没少搭工夫贴钱，不管外人咋说，想咋办就咋办，不来该账的，还真有股子豪气。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秀媛见没啥她能帮把手儿的事情了，后面的都是人家老张家的事，自己不便插言儿，于是告辞出来。满囤跟着送到院儿里，再三感谢少奶奶帮了大忙。秀媛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满囤，满囤不接，“秀花能够风风光光地走，已经多亏了少奶奶帮忙，这个钱我说啥也不能再收！”

“秀花姐我们俩有缘，为她做事我心甘情愿！再说了，发葬人是多大的事啊，咋简办也得花钱，多少都得备着点儿，省得到时候抓瞎。钱不多，你别嫌少就行！”秀媛操持过广厚的丧事，知道非花不可的开销也不小。

“少奶奶，看您说的，您帮我可是够多的了，我要是嫌少不要，那还叫个人吗！我就是觉着不能老拖累您，心里头不落忍。”满囤说的也是实话。

“张满囤，你咋这嘀咕呢！我这么跟你说吧，这个钱，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要不我就得扔喽！我已说了给秀花姐，她也听到了，让你说，我能说话不算数儿，秃噜反账吗！”秀媛说的振振有词。

“这个……”满囤有点儿犯难了，他确实听说过不能糊弄鬼的老话儿。

秀媛见满囤一犹豫，知道吓唬起了作用，趁机把钱塞到他的手里，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有事情再找我。”转过身出了大门口。等满囤明白过来，秀媛已经走远了。

满仓找来长喜合计丧事咋办，长喜虽说村干部被抹了，但在钱家庄的口碑还是挺好的，比大队长二狗子不知要强多少倍，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还都愿意找长喜商量。

“这会儿家家户户连吃的都没有，依我说，除了弟妹她妈家，其他亲戚和庄亲都甭动，人戚来喽你给啥吃啊！要是为这个拉饥荒借账的，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弟妹的病该治也治了，该花的钱也花了，治不过来只能说她的寿数到了，搁谁也没辙。庄里有人来吊丧，烧点儿纸就烧，你不动烟火谁也不会说啥。剩下就是攒棺材、打坑和送殡抬杠了，都是力气活儿，从古至今干这个没有回自个儿家吃饭的，有例儿！现在也讲不了了，没办法，该破的例儿也得破。打材就使后院儿的榆树，放两棵，打个薄皮儿篓够了。人嘛我去撺掇，老张家哥几个，加上你们的朋情儿，咱把丑话说在前头，干活儿不管饭，干完了回自个儿家。你们看咋样？”长喜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虑论了一遍。

满囤没吱声，抬头瞅瞅大哥，意思是让大哥先说。满仓犹豫再三，缓缓地说，“要按老话儿说人死为大，咱不能对付。可现在是啥时候啊，正闹饥荒，活人都顾不了了，更别说死人了。这么干照理儿说不过去，只当是我们欠哥几个的人情吧，日后再找机会报答！”

“大哥，拉饥荒借账我认，从咱这儿不能破了祖上的规矩！让落忙的回家吃饭，这话我可说不出口！再说了，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断粮了，回家吃啥呀？”满囤心有不甘地说。

“满囤啊，甭说你没钱，就是借来钱了你又能咋样儿！你能给啥吃啊？有钱你就能买来粮食吗？有钱你就能买来肉菜吗？做梦去吧！比你有钱的人多的是，还不是照样儿挨饿！这么干稀奇也不稀奇，听老辈儿人说，早先年就用块席头儿裹巴裹巴挖个坑儿埋了！”长喜说的都是实情。

听长喜这么一说，把满囤到嘴边儿的话给噎回去了。也是啊，自打实行粮食统购统销之后，各家各户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粮食，即使有剩头儿也是星星点点，不敢拿出来卖，那可是犯法的呀，逮住得进监牢狱。这还得说是好年头儿，要是赶上这样的灾年，连保小命儿都不够，拿什么卖呀，没有卖的，你上哪儿去买呀！

满仓看出满囤的迟疑和顾虑，就是怕别人说三道四，退一万步说，满囤做为事主，这句话是不好说出口，应该给他找个台阶下。于是说道，“长喜呀，要不咱们这么办，我们撺掇点儿钱，你安排人，去外边踅摸踅摸，能淘换点儿粮食来，咱就管饭，淘换不来，对乡亲们也有个交待！你看行不？”

“行啊，试试也好，不过咱得抓点儿紧了，人今儿个就得派出去，明儿个头晌儿得赶回来，一会儿我就去撺掇人放树。”长喜知道满仓的主意用心良苦，也就依了他。

不出长喜所料，派出去淘换粮食的俩人空手回来了。他们揣着满囤家凑的二十块钱，星夜赶到县城，舍不得住店，就在商店门口蹲了一宿。天亮以后找到以前卖粮食的黑市，连个人伢儿都没有，一打听，自打闹灾以后就没人了。来回转悠了两趟，还真碰上俩倒腾粮票的，粗粮要一块钱一斤，细粮要一块五，这只是粮票的价钱，去粮店买需要另付钱，还要带上户口本和粮食本。俩人一合计，二十块钱买不了二十斤棒子面，买白面还要少，没敢当家。饿着肚子在街上转了一圈，想吃点儿东西往回辙，一看街两边净是成帮结队或者拉家带口要饭的，凡是粮食做的吃食都要粮票，踅摸半天找到一个早点摊儿，烧饼要粮票老豆腐不要，坐下每人喝了两碗老豆腐，花了六毛钱，好歹撑起了肚子，急急火火地赶回来了。

丧事完全按照长喜划的道儿，一切从简。除了两家的正支，叔伯兄弟和三亲六故一概不给信儿；不垒灶台不开伙，落忙的全部回家吃；不搭戏台不请吹鼓手，祭奠仪式也能省则省；三天头儿上，套车把棺材往坟地一拉下葬，入土为安。只花不多的钱，就把丧事了了，说起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此后的两年多里，村里又有几个因为饥饿而死的，也都延续了这个做法，越简单越好，直到灾荒过去，才逐渐恢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