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伯安现在终于可以确定，自己这个耄耋之年的老父亲精神状态今日突然好了起来，并不是因为今天是惊蛰的缘故。

也不是因为自己突然回到长安的缘故。

而是因为……回光返照。

朱伯安眉毛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他慢慢穿上自己的衣袍，反手轻轻握住朱国公枯瘦的手掌，朱伯安微微抿了抿嘴唇，这时他才真切的感觉到，自己这个耄耋之年的老父亲，他的手掌已经不能称之为手掌了，准确来说就像是一个已经老化的手骨上覆盖着一层老化的皮肤而已，手背上的血管别说用肉眼看见，就算在朱伯安的轻轻摩挲之上，都感受不到了。

朱国公自己是知道自己身体状况的，他靠在棉被之上，神色平淡自若，不是以往的平静，而是发自内心的平淡，这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在弥留之际对自我的审视，对自己这一生的审查，双眼无喜无忧，平淡如水，以往的宏图霸业和阴谋算计，到现在全部化为一道味道十足的阳春面，以前的所有事情全部化为了这一碗阳春面的各种佐料和韵味。

朱伯安轻轻握住自己父亲的手掌，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说自己早就不恨父亲了？还是说自己这么多年来不回京城只是因为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还是告诉父亲自己在北原军这么多年看重了一个女子，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是为人性格却是极好，自己已经决定要与她共度余生了？

好像这一切都不恰当。

朱国公回首看了朱伯安一眼，微笑问道：“回长安后，有没有打算去看你妹妹？”

那个身居皇宫深处的女人？

朱伯安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朱国公也不勉强，点点头轻声说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虽然姓朱，但是现在她的夫君，她的儿子都姓赵，其实她也算大半个姓赵的人了，现在当然对她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她却还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亲妹妹，以后若是有机会，你还是去看一看他吧，她在皇宫里面，过得并不是如你我预想的那样开心。”

朱伯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但是却没有开口说话。

朱国公看了看窗外的一碧如洗，转化了一个话题问道：“你今日回长安，是不是先见了赵焱？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朱伯安微微蹙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归根到底，也没有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语来，我对赵焱有戒备心在里面，赵焱对我的戒备心，只会比我更重，不会比我更轻，赵家的人嘛，各个都是鬼精鬼精的，不过唯一谈下来的一件有些意思的事情，就是关于顾仙佛的事情了。”

朱国公胸有成竹的笑了笑：“是不是又想对这顾家小儿实施暗杀计划了？”

朱伯安嘴稍微瞥了瞥，语气中也带着三分讥讽：“赵焱这小子嘛，毕竟还是个孩子，对于有些事情，总以为自己能用最简单的方法来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顾仙佛这小子，不管怎么说也是老顾家留下来挑大梁的人物，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他派出几个小喽啰给解决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与赵焱的人马一同出动，等到失败之后，这顾仙佛对赵家的恨意，就要再上一层楼了。”

朱国公轻轻咧嘴笑了笑，语气略微有些沉重但是并不妨碍他侃侃而谈：“顾仙佛现在入主西凉，整个西凉就有了精气神儿，西凉军跨地域作战的能力近乎于零，但是打防守之战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尤其是不论谁只要抢了他们的土地和粮食，那这些西凉蛮子就一个个化身恶狗一样，现在契戎势力越来越大，虽说现在比不上咱大乾的实力，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心腹大患，南吴北越，都谈不上有几分威胁在里面，这只不过是赵衡留给赵焱的边功罢了，等到赵焱即位，只需要让六大军之中的北原军北上，南疆军南下，最多三个月，南吴北越就不在话下了，一个小小的吴越，真把自己当大宗师了？”

朱伯安接口说道：“但是契戎蛮子却与南吴北越不同，契戎蛮子现在实力虽然比不上大乾，但是左帐王庭，右帐王庭，加上金帐王庭的契戎蛮子，再加上当年逐鹿之战中，神州大地沉浮，狼烟四起，不知道有多少春秋遗民跑到草原之上投靠了金帐王庭，再加上大秦覆灭以后，韩内寺带着黑冰台以及大秦的残余势力跑到草原上以后，现在契戎蛮子的实力不容小觑啊，所以对于以顾家为核心的西凉军来说，能压制，但是绝对不能真把其一棒子打到地上让其不能翻身，像赵焱这样不按规矩出牌的来说，除了把顾仙佛彻底的往对立面推一推以及给自己找一些麻烦之外，百害而无一利，实在是蠢笨到极点的办法。”

朱国公难得地在脸上浮现出几分揶揄神色：“这个赵焱啊，可不是什么鲁莽之辈，他自己心里有一笔明白账呢，算计人心的本事，他虽然比起自己老子来差一点，但是这些年在盱眙翁那只山村野狐的教导之下，再加上自己的耳濡目染，均衡之术玩的也算不错的了，这次他之所以这么失态，是因为有别的因素夹带在里面。”

朱伯安微微一怔，不解问道：“什么别的因素？一个太子殿下，还能有什么别的因素在里面？”

朱国公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起了什么被尘封的伤心往事，但是过了片刻功夫后，还是释然了，轻声说道：“东陵的一字并肩王商酌，恐怕你是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不过我今日不是想与你谈这个一字并肩王，而是这个一字并肩王的女儿，商桃花。”

提起商桃花三字，朱伯安也是微微笑了笑，开口说道：“我自然知道商桃花这个人，虽然没见过，但是商桃花的名字那可是如雷贯耳啊，明明是个长安的外来者，明明是一个当做质子过来的，但是却把长安的纨绔二代给收拾的服服帖帖，下到刀笔吏的这些儿子女儿，上到赵焱顾仙佛，哪一个没被这个商桃花揍过？难道……”

说到这里，朱伯安突然住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朱国公轻叹一声，靠在棉被上低声说道：“这个情字，折杀了多少英雄好儿郎啊，二八佳人体似酥，腰肢入剑斩凡夫啊。”

朱伯安低头，接了一句话：“可若是没有一个情字，这世间就少了多少悲欢离合聚聚散散，那这世间，得多无趣啊。”

朱国公微微一怔，打心眼里笑道：“没想到没想到啊，这无趣二字，还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