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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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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晚上,豆喜是把官皮箱藏在宫里送水的水桶里带进来的。

深更半夜的,东宫寝居灯火如豆。

豆喜蹑手蹑脚的把箱子搬进来,打开来,满满当当的画卷,有数十本之巨,看得赵熙行在一旁咂舌。

“恁的多?”

“这就是殿下您不知了。各种流派,各种姿势,各种奥义,啧啧,整个盛京小倌所的图本,奴才全都买来了。”

豆喜得意洋洋的笑。

赵熙行脸皮一臊。

流派,姿势,奥义,若是旁人不知真相还以为是习武的,要开武林大会了不成,不过这事儿本也就是打架,想来和武学有共通之处。

“殿下您放心,奴才这一路没人瞧见,谁都不知,这一箱子画本,您慢慢看,足够看到二姑娘回京,到时候……”豆喜脸都快笑烂了,“嘻嘻,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

“什么骡子的马的!再敢胡言乱语,诛尔九族!滚!”

赵熙行脸皮愈发挂不住,直接将豆喜踹出寝殿,砰一声关上门,加速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窗边,透过绿纱窗瞧了瞧外边状况,今晚宫人都被屏退,龙骧卫也被赶到了苑子里,才被踹出去的豆喜不敢离去,就站在白玉台阶上,若是殿里有什么吩咐,能立马伺候。

“很好。”赵熙行暗自对自己道了声。

他已经换了寝衣,按惯例是就寝时辰了,只要他不传召,没人会知道他在殿里做什么,确实,很好。

赵熙行再次确定门窗都关好了,遂从官皮箱里抓了两三本,一个鲤鱼跃跳上榻,笼了棉絮锦衾,挑灯夜读起来。

忽的,窗外一声异响。

声音不大,却吓得男子浑身一抖,慌忙把画本塞到枕头底下,两三步冲到窗前,看出去原是杵秋夜里的豆喜打了个喷嚏。

“放肆奴才!打喷嚏离远点!若再扰本殿安寝,砍了!”

赵熙行捂住吓得乱跳的心,没来头的烦躁,对窗外的豆喜怒喝。

豆喜连称恕罪,站得离宫殿又远了三丈,心里却止不住嘀咕,圣人虽严苛,可也没这般不近人情过,打个喷嚏,至于气成这样么。

赵熙行重新坐回榻上,这次他放下了帷幕帘子,全部垂下来,层层叠叠的跟水帘洞似的,就算有人突然闯进来,也瞧不见榻上的他在作甚。

是的,从此没人知道大半夜的,皇太子灯还亮着为哪般。倒是如此挑灯夜读,勤政博学,在宫人间搏了一番美名。

每晚守在殿外的豆喜却暗自叫苦。因为皇太子总是传水,十一月的还不喝热茶,而要喝凉水,冰浸凉的水。

一趟趟传的,那频率吓人,豆喜忍不住几番训斥御膳房,晚膳少放盐,瞧把殿下渴得!

文武百官则诧异,每天早上议政时,东宫眼眶下都两抹黑,但精神劲却倍儿好,两只眼睛放光,神采奕奕的。

于是御医所也挨了训,说东宫玉体有恙,疏于职守,一干御医被罚了半年俸禄,冤也没地儿叫去。

十一月的夜,初冬,天寒地冻,北风呼呼的刮打窗急。

帝宫禁军营不远处的一家馄饨挑子,还没有打烊,光顾的都是值夜的禁军,吃一碗夜宵,长夜灯火如豆。

羽林卫上将军姚広捡了个位儿坐下来,看着陈粟推了一碗热乎的馄饨过来,挑眉:“陈粟,你怎么总请我吃馄饨?你也没穷成这样儿吧!加二两熟牛肉怎么样?”

陈粟剥着蒜瓣,淡淡道:“熟牛肉,自己付钱。”

姚広哭笑不得:“我付就我付!牛肉算我请你了!好歹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至于么!”

他遂招呼了店家,加了菜,一盘酱香的牛肉切上来时,陈粟也剥好了蒜瓣,放在姚広碟子旁:“大娘的酱肉是做得最好的,外边再好的也比不上。”

姚広夹肉的筷子一滞,眉眼微黯。

大娘,是姚広的母亲。

陈粟本名姚粟,和姚広都是姚家村出来的。两家住得近,是邻居,儿时的姚粟便称呼姚広的母亲为大娘。

那时候已经是东周末年,民生凋敝,风雨欲来。

姚広家是屠户,姚粟家是农户,日子勉强过得去,果腹可,吃肉却是奢侈了。

大娘每年宰一头自家的牛,做了喷香的酱牛肉,切了细细的片儿,分成两盘,一盘给姚広,另一盘敲了邻居的门,端给姚粟。

“粟娃子馋了吧!大娘新作的肉,来,尝尝!吃好了长得壮壮的!”

姚粟的父母那时还健在,总是不好意思的把眼冒绿光的姚粟往后拽,但最后一般都是大娘直接把牛肉放在门口的磨台上,掉头就跑。

过几日,姚粟的父母就会提上一袋新鲜的小米,敲响姚広的家门:“别客气!都是邻居,拿着拿着!给小広熬点稠的粥!”

是了,他们两家,是那种做了好菜都会端来端去的邻居。

再后来,灾荒年年,贪官重赋,和这片东周国土一样,姚家村迎来了末路。

五六岁的姚広和姚粟还一知半解,长身体的年纪哭着喊饿,饿到树皮草茎都吃光,饿到奄奄一息下不了榻。

终于,面黄肌瘦的大娘再次端来了酱牛肉,两盘,一盘给自家娃,一盘敲响了邻居门。

终于,骨瘦如柴的姚粟娘不知从哪得了小米,两袋,一袋给自家娃,一袋敲响了邻居门。

很多年的后来,两个娃才知道,酱牛肉,是人肉,姚広双亲,活活痛死,小米,是从牙缝里抠的,姚粟双亲,活活饿死。

然后两个娃都进入盛京,混在流民里讨饭,一个被赵胤赏识,成了武将,一个被骗入陈府,开启了半生荒唐。

……

一个.asxs.的人生,通向了不同的岔路口,这世道的罪孽和光明,都不曾救赎过他们的目光。

……

“说这些作甚,那么多年过去了。”姚広将牛肉塞进嘴里,本应是香的,如今嚼来只觉得涩,“陈粟,或者姚粟,为什么要追随叛党呢?赵家的天下不是很好么,孩子们都能吃得起饭,吃得起肉,再不会有另一个姚家村了。”

陈粟埋头吃了半碗馄饨,嘲讽的咧嘴:“你以为南边叛党都是为什么聚在一起的?为了东周么,为了哀帝么?这样的人,也有,但很少,更多的人为了私仇恩怨权欲羁绊,沧海桑田后还要争回来的,不就是那一份执念么。”

姚広沉默。

陈粟倦怠的笑笑:“家国已经安泰,何必再掀波澜,这些大道理谁都懂。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不是人人都是圣贤,更不是人人,都能放过自己。”

姚広心尖猛地一颤,钝痛。

他没有资格去评判叛党,因为他们哪里是叛党,都是跨不过某些坎儿,陷在了梦里的囚徒。

陈粟转头来看姚広,目光平静,如同黑夜:“所以……湘南野史的事,继续拜托了,我要吉祥铺四人的身份暴出来,引得民心生乱。”

“我一直都有吩咐人推波助澜,上面估计亦有察觉了。你便是这一路听听,流言蜚语已经炒热了。”姚広吁出一口浊气,沉声,“湘南野史本就是假的,真要崩塌,很快的。”

陈粟泅起缥缈的笑:“……你为什么要帮我呢?羽林卫上将军,你我根本不在一个立场罢。”

姚広摇摇头,又点点头,凉笑:“你说的对……人非圣贤,不是人人都能跨过某些坎儿的。我恨哀帝,恨悯德皇后,我想他们为姚家村偿罪。”

陈粟眸光一闪,将稻草编的风车放到食案上,拱手:“要过年了,拜个早年。”

是很普通的,廉价的,市井的,百姓小孩儿玩的草编风车。

姚広却那一刹那,如坠梦里。

姚家村曾经有很美的麦田,到了秋天,金黄黄的,风吹过沙沙响,一波波荡到天际去。

而村里屠户和农户的孩子,一个叫姚粟,一个叫姚広的,会拿稻草编了风车,高举着跑过金黄的麦田。

两个孩子追逐着,笑着,身影在麦浪里隐现,远处听得两家母亲的呼喊。

“粟娃子!小広!回来吃饭了!”

……

那真的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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