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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一百、容人与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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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皇长孙出生时举国欢腾的喜庆相比,他的葬礼十分低调。桓康王颓然地接受了现实,一夜间两鬓霜染。宁王为孩子哭了一场,六七日功夫里瘦脱了形。聿德殿里愁云惨雾围绕,因为宁王妃和苏侧妃都病倒了,宁王反而坚挺起来。他伤心地主持起长子的丧仪,一边还牵挂着范琳琅的病情,夫妻俩互相慰藉彼此的哀恸。

七月末,宁王请旨将孩子的棺椁迁入庆州奉安宫暂为安置。夭折的皇子皇孙或是单独修建陵墓,或是停灵奉安宫,待父母百年后合葬一处。宁王不过二十过半,饶是他长年病弱,也还没有到考虑自己的身后事的地步。他舍不得长子独自在外游荡,想着来日里还是与他可怜的孩子一处长眠。

于桓康王而言,大抵宁王的这番成长算得上是他眼前唯一的欣慰。宁王长子与靖王次子的灵柩缓缓从望城出发,负责护送的是他们的堂叔恪郡王。

启程的那天,崇仪随着车队送出城外,往灵车里添了一个匣子。匣子里是孟窅亲手为孩子裁的小袄,她总抱在怀里伤心流泪。崇仪再三开解,好容易让她放了手。他担心孟窅睹物思人,对身体更不好。

“玉雪提醒我,你府上也是不好走开的时候。这一趟少说一个月来回,为难你了。”崇仪歉然拱手。

恪郡王崇德笔直跨在马上,道一声节哀。他与靖王亲近,两家的孩子又相差不大,眼下十分体谅靖王的痛处。

“府里有夕澜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夕澜是池晚的小字。他的王妃池晚是靖王的姨表妹妹,比其他堂兄弟就更亲近一层。池家家风严谨,教导出的贵女自是闺阁典范,很叫人放心。韩玉出自将门,也不是掐尖拈酸的小气性子,两人相处和睦,也让恪郡王很是省心。

崇仪再次拱手谢过,又约定待他回京时,再慰劳他的辛苦。

转眼暮商秋凉,北风吹起,正是鸡鸭肥美的时候。崇仪不愿看孟窅陷在悲痛里消沉,自她能坐起身,就让乳母每日把孩子抱过来与她解闷。

臻儿见着母亲的病容,红着眼睛却懂事地没有哭。倒是阿满好几日不见,蹭在孟窅的怀里哼哼着。奶娘抱着他喂奶的时候,他还不放心地往孟窅看。

中元之后,东苑愈发悄寂。尹蓝秋不知何时起拿起了佛经,每日往李王妃屋里伺候汤药后,午后在浓郁的檀香里给王妃念一段经文。

李王妃的面色瘆人,比做小月子的孟窅还惨淡。尹蓝秋读经文时,她垂下眼睫掩饰闪烁的眼光。雪溪静静地陪在一边,靖王不让她搬出去,她仍旧每日在李王妃跟前伺候。

“委屈你了。”王妃拉着她的手,怜惜地叹了口气。“王爷以子嗣为重,我也没法子……等孟妹妹临盆后,我再想想法子吧。”

雪溪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她不用王妃再想什么办法,她只想本本分分地服侍好王妃,将来年纪大了,若是王妃发善心,叫她回家去与爹娘团聚。她也不指望着嫁人,给爹娘尽孝后,她就找个庵堂安安静静地过完这辈子。

可如今都成了奢想……王妃说爱重她,让林嬷嬷给她修过鬓角,梳起小髻。又叫针线房给她缝了四季新衣,赐下两套银鎏金的头面来,俨然小妇人的妆扮。王妃不会放她出府了,她知道。

雪溪蹲在脚榻上,低着头用一双锦缎美人拳给李王妃捶腿。她半垂着眼睫,菱角小口泯着一层好看的绯红,是李王妃赏赐的口脂,她不敢不用。

尹蓝秋读完一段,得了李王妃赏赐的一碗甜羹,她的丫头竹醉服侍她在外头那间吃羹汤。

李岑安头上扎着两指宽的带子,半阖着眼,忽而打破屋里的平静。“我送你去前头,伺候王爷吧。”

雪溪一憷,莫名其妙地看向靠在床头的王妃。这又是怎么了……

李岑安耷拉着眼皮,麻木的脸上两片唇微微牵动。“你不想去服侍王爷?”

雪溪心惊肉跳地屏住气,膝盖一软跪下去。她的头磕在脚榻上,发出“咚”一声响。“求王妃怜惜!奴婢只想服侍好王妃,不敢有二心。”

李岑安纹丝不动地靠着,又过了许久,平静的嗓音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起伏。“你服侍好王爷,我自然就好。”

林嬷嬷领着雪溪在圭章阁拜见孟窅。她想直接把人送去安和堂,可惜靖王不在。高斌那个徒弟年纪小小,却学着他师傅皮里阳秋,不论她说什么,只是诚惶诚恐地推说自己年轻做不得主,不给开门。

林嬷嬷转头一声冷笑。不让进安和堂,她就去圭章阁问问,看荣王妃做不做得了主。

傍晚下了一场急雨,豆大的雨点像是砸下来一样,哗啦啦打在伞面上。崇仪从正门进来,高斌在他身后高高的举着伞,迈开步子跟着崇仪往里冲刺,可袍子还是打湿了。

“三爷,先把这身换下,再去后头吧。”高斌替他拍去外袍上的水珠。“荣主子见着,一准怪责奴才。”

崇仪见他作出一副惶恐的脸,笑着答应了。如今他的衣物除了安和堂,在圭章阁、沃雪堂也都分别收着,还有几件早年的旧衣留在李王妃那里。

高斌见他心情不错,脸上也堆满了笑,一边指挥小太监去开箱取常服,再去打水沏茶。外头走了一天,用烫烫的帕子擦把脸驱寒气,再喝一口热的,叫三爷精神清爽地去见荣主子。

陆麟跟着他师傅近身伺候靖王,他猫着腰缩着肩,躲躲闪闪地看一眼师傅。

高斌帮靖王褪下斗篷,转手堆在陆麟怀里,抬头就看见年轻的徒弟焦灼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崇仪也留意到,剑眉一挑,锐利的眼光也落在陆麟脸上。

陆麟心一抖,没能抵住凝视的压力,懊悔不已地事情交代出来。

“下午的时候,东苑王妃身边的林嬷嬷把雪溪送过来。李王妃说,王爷身边缺个人,让那丫头顶花萝的差事,留在屋里端茶送水。”

他一气儿回了话不带停顿,悄悄地先把自己从里摘个干净。

自从桓康王给孟窅抬了身份,下人私底下管东边的叫“东苑王妃”。前些日子,有个嘴欠的在园子里做活时,拿这茬儿说事。

“王妃是王妃,荣王妃还多一个字呢!望城上下那么些王爷王妃,还有哪个得了大王钦赐的封号的?要我说,这是独一份的荣宠,竟是荣王妃更尊贵些。”

好巧不巧,李王妃那天路过园子,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后来,林嬷嬷找来人牙子,寻了个由头把两个嚼舌头的婆子发卖出去。她们都是靖王开牙建府那年买来的,不是家里活不下去的,这个年纪也不会签死契。这回说是发卖,实则贴补了银钱给人牙子,只为了打发出去罢了。大伙儿都知道,这两人有年纪,重活苦活干不了,也没有小丫头的皮相,出了王府就是死路一条,连做苦力都没人要。从前还以为李王妃宽厚仁慈,如今一出手就绝人生路。

崇仪心中反感,他记得雪溪这个名字,李岑安还替雪溪讨过名分。解下斗篷,还没换上干净衣衫,他正用浓茶漱口,闻言顿了顿,偏首往唾盂里吐了茶水,拿帕子擦嘴准备往外走。

陆麟一看这是要往圭章阁去,不敢再藏着掩着,赶忙张嘴:“荣王妃不在后头,回西苑去了!”

高斌眼见靖王的脸色一沉,瞪一眼不懂事的徒弟,趋步跟上去。

沃雪堂里有齐姜日常打点,没有因为空置而疏漏。孟窅绷着脸回来,齐姜小心翼翼地服侍她进屋躺下,和徐燕在外头轻声问了缘故。两人一合计,把郡主和大公子送进去。主子是胡思乱想了,找些事情岔开她的注意力才好。

乳母正哄着两个小主子歇午觉,干脆就送过来和荣王妃一起睡下。

臻儿被领进沃雪堂里,小脸上就咧着灿烂的笑。她生在沃雪堂,长在沃雪堂,小小的脑袋里记着娘亲住在沃雪堂。看见娘亲歪在床上,她觉得就该这样,心里便高兴起来。等宜雨把她抱上床,脱了鞋,小姑娘开心得挨着孟窅,拉着孟窅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等着孟窅揉揉她的小肚子,再拍一拍哄一哄。

再多的委屈,在孩子单纯的笑颜里都不值一提。孟窅搂着女儿,小姑娘被弟弟拽着一节小指头,枕头上的脑袋是歪的。她轻轻地帮孩子扶正,不一会儿又歪进自己怀里,仿佛睡梦里也在倚着娘亲撒娇。

母女三人踏实地睡了一觉,孟窅给两个孩子喂鸡蛋羹吃,阿满太小,只能吃半个,炖得水嫩柔滑,不然不好消化。臻儿的胃口好,蛋羹里还放一些肉糜,鲜美可口。

崇仪走进来的时候,吃饱喝足的两个孩子精神正好,臻儿正逗着阿满去抓他的布老虎。每当阿满就要够到的时候,臻儿就坏心地把布老虎往后抽。可阿满也不急,他稳稳地撑着自己的面前的软垫,不让自己扑倒,等姐姐把布老虎放心来,他又不气馁地探出小肉手去抓。

奴才颂安的声音响起来,孩子们歪着头看向走近的崇仪。

“父王!”臻儿响亮地叫起来,阿满也不要布老虎了,学着姐姐啊啊地叫了两声。

崇仪摸摸女儿的发心,又捏了捏儿子的小胖手,一边视线打量坐在一旁的孟窅。

笑意从面上消退,孟窅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臻儿乖。”他抱起女儿,目光还在孟窅身上搜寻,从她露出的半个侧颜上,看不清神色,可嘴角是垮着的。他知道,这是又别扭上了。

“一会儿该用膳了,我去看看。”孟窅别过脸,在崇仪靠过来时起身往外走。崇仪伸手拉了一回,意外地被她甩开了。

“阿娘!鱼~”臻儿追着娘亲的背影,殷切地喊。娘亲答应过晚膳吃鱼,她记得。

崇仪那点担心被稚嫩的嗓子一喊,真是哭笑不得。“好,吃鱼。父王和你阿娘说。”

把孩子交给乳母,崇仪跟上孟窅。这一回,他不给她回避的机会,跨步追上去一把将人抱起来,穿过明堂往东头走。

“你干什么!”孟窅惊呼,才一扭,又被他紧紧箍在怀里。东次间的罗汉塌上,崇仪把她困在臂弯里,俯身贴近她愤懑的小脸。

孟窅转过头,一把撑开两人的距离。她才不要给他亲,一会儿听他说两句好听的,自己又要心软。下午林嬷嬷带来李王妃的好意,她眯着眼弯起唇角,可孟窅看不出她的笑意。

“又醋了。”这并非疑问,崇仪无奈地俯下头,心中暗笑。

“没有。”孟窅扭过身子,留了半个背影给他,恹恹地咕哝。

崇仪绕过头不让她躲开,触手摸到一片湿意。

“怎么哭了!”他急忙直起身,把人抱起来横放在怀里,一手扶着她的脸,果然看见两行泪痕。他如今见不得玉雪流泪,她一哭,就牵动他的心,泪水就像烫在他的心窝上一样。

孟窅委屈半日,只听他为自己着急,立时便绷不住。她抽抽鼻头,眼梢氲氤红绯。

“我就是容不下别人……我就是不容人……”她瞪大眼摆出蛮横的气势,不过是色厉内荏,眼眶里打转的泪珠背叛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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