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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九九、疑心与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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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工拔步床的雕花槅板中央镂了空儿,嵌进一片片通透的玻璃,从前昏暗的床架子里因着光透,空间也感觉开阔起来。原本隔板上雕着寓意吉祥的画儿,什么瓜瓞绵绵、榴开百子、缠枝葡萄,皆是多子多福的吉祥纹样。孟家小谢氏过来看过一回,还把碧桃观开过光的平安福挂在东西两头,果然孟窅平安生了大胖小子。说要换成透光玻璃的时候,小谢氏私底下劝过一回。

“葫芦、石榴都预示子嗣昌盛,不能糟蹋了!”尤其里头还有一副观音送子,抠了去开罪菩萨可怎生是好?

孟窅也觉得糟蹋。她喜欢工匠的手艺,还让她屋里一个擅临摹的丫鬟松雨照着描花样,绣在荷包上,逢年过节赏人也有面子。她和崇仪提了一句,后来抠下来的雕花圆木板就出现在安和堂二楼的窗扇上,就嵌在玻璃窗扇正中央,竟也挺般配。

彼时,孟窅后知后觉地发现,怪道四月里他整月都住在沃雪堂,本来还以为是不放心她坐胎,多陪着一些。原来是正院里在动工,无处歇脚。这话她没心没肺地和崇仪说了,被崇仪佯怒着捏了一把脸,当时都有些疼。

“好你个没良心的!你自己想,这一前一后大动干戈都是为了谁?”

孟窅十分惭愧,连着几日替他剥荔枝、剔樱桃核儿,事事亲手伺候着。

那会儿,光华洋洋洒洒的落在屋里,映得她花容明丽,樱唇荔腮。崇仪便一遍遍亲在她光洁的脸颊上,鼻尖萦绕的是比荔枝还香甜的她的味道。怎么眼前的玉雪憔悴失色,健康的血色褪个干净,连指尖都是苍白的……

崇仪的心揪得难受,抱着她不知从何着手。“有我在,玉雪,我在呢!”

孟窅哭得发抖,吸气的时候都是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像是被人揉碎了。

“我们、的孩子呢……”

崇仪默不作声,他感到从未经历过的无力。他的舌尖发麻,嘴里都是苦涩的味道,喉间滚过一个模糊的音节,终归没法从自己口中吐出叫她伤心的话。

他不做声,孟窅还是哭了,埋在他心口声嘶力竭地,哭得像个孩子。崇仪便抱着她,顺着她因伤痛而弯曲的脊梁拍抚。掌心里生硬的骨干传递着她的痛楚,才躺了几天,她就显见地瘦了,骨节凸立出来,一不小心怕就捏碎了她。

“你看过他吗?”孟窅小心翼翼地问,因为他的沉默慢慢接受令她心碎的事实。才从迷雾中挣扎出来,她已是体力告竭,脑海里仿佛有低沉的钟鸣悠悠荡荡回绕不休。

崇仪扶起她,担心她透不过气来,就让人靠在自己胸前。他听见她话音微弱,滚烫的泪珠一边就砸在他手背上,就像砸在他心尖上。

“看过,替你也看了。他很乖,他还会再来。”说话的时候,他自己也忍不住眼眶发热,下巴抵在她发心上,不敢让她看见。她自嫁过来,不说事事顺心,但遭这样大的罪却是头一回。他想着,若是玉雪和自己闹,便什么都愿意许她,可她偏不闹,只嘤嘤咛咛的流泪伤心,把他的心也揉碎了。

七月泛白的日光稀薄而无力,洒在身上时无法驱赶钻进骨缝里的凉意。崇仪把人哄睡下后,叫来徐燕和晴雨守着她,独自走出屋外。

高斌无所适从地跟上去,心疼那个没开眼的小公子,更心疼失了孩子的三爷。他祈祷荣王妃早日振作,否则谁来抚慰三爷心里的苦。

主仆二人走到瑞榴居外,才跨进院门,就看见阶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齐姜牵着正向外伸手的小郡主,那孩子一眼瞧见父亲的身影,小脸就亮起来。

“父王!”臻儿迈出小腿,挣开齐姜搀扶的手。她如今说话已经很顺溜了,每天跟着孟窅出门散步的时候,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喋喋不休地提出千奇百怪的问题。中元以来,她见不着孟窅,已经哭闹过几回。她们姐弟连心,臻儿一哭,襁褓里的阿满也跟着哼哼。

崇仪便每日亲自过来看一眼,也好叫自己放心。他还把两个孩子的近况转述给昏睡中的玉雪,她最疼爱两个孩子,也许听见孩子的事,能让她早日醒来。

崇仪抱起扑上来的女儿,对上孩子泛着水光的眼睛,知道她又哭过了。

小姑娘熟稔地张开一双小手,揽着崇仪的脖子,凑近他耳边窃窃地问:

“父王,阿娘呢?弟弟没了嘛?”

她回头看一眼,想起房里的阿满弟弟,又补充道:“另一个弟弟!”

她听大人们说,娘的肚子鼓起来,里面装着她的小娃娃。徐姑姑也说,等娘的肚子消下去,她就又多一个阿满弟弟。可今天乳母忽然叮嘱她不能再提小弟弟,不然娘会不高兴。

崇仪摸摸孩子细小的辫子,触感微凉,也不知在外面呆了多久。他向臻儿身后眺去,齐姜已经领头跪下去,无声地请罪。

靖王下令不得在两个小主子面前谈论荣王妃小产的事,怕吓到孩子。今天听说荣王妃醒了,乳母自作聪明给孩子提醒,虽是好心却有违王爷的旨意。小郡主也是听乳母提起荣王妃会不高兴,所以才闹着要出来。

臻儿执着地等父亲给出答案,琉璃似眼珠子里清澈通透。她发现崇仪跑神,还扭着往上爬,想与崇仪平视。

“小弟弟生病了,你阿娘在照顾小弟弟。”

臻儿歪过头想了想,她知道生病就要被送去别的屋子。从前有个乳母忽然病了,后来才知道是生病被接出去治病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

“那小弟弟还回来吗?阿娘什么时候回来吗?”小姑娘慌张地追问,眼眶已经红起来。她喜欢弟弟,更喜欢阿娘。阿娘照顾小弟弟,会不会也跟着出去,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阿娘过两日就回来,阿娘舍不得臻儿和阿满。”见吓着孩子,崇仪拍了拍她,苦涩地轻哄“小弟弟还要在外头养病,以后再回来。”

“女儿有糖,都送给小弟弟,吃药不苦。”

孩子天真的善意让人心酸,崇仪让高斌按照郡主的吩咐去抱她的糖罐子。

“臻儿长大了,知道体贴你阿娘。阿娘知道肯定欢喜。”

高斌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与齐姜去取来。他抱着拳头大的南瓜肚白瓷小圆罐,老脸上笑得欣慰。多好的孩子,倘若小公子没夭折,长大了一定也和他姐姐一般纯善。

臻儿翘起唇角,开心地笑着。阿娘欢喜起来,就会早些回来吧。

崇仪陪女儿说了会儿话,又去看过儿子。长子午睡醒来,撑着自己的小胖腿坐直上身。乳母喂他吃米糊时,他乖巧的衔着汤匙,两颊鼓起来慢慢地品。他吃得很认真,涓滴不洒,是个爱干净的孩子。

桓康王体恤地许了崇仪的假,他便日日陪着玉雪和孩儿。孟窅醒来后,他每日里和她聊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孩子,说着孩子的乖巧,说着孩子想念娘亲。

孟窅躺得浑身无力,请问过陶知杏后,便摞起靠枕让她靠着做一个时辰。她精神不大好,说上三两句就停下匀一匀气息。崇仪一直耐心地等着她,见她凝着愁苦的眉间轻松开来,才温声续说:“咱们臻儿懂照顾人了。”

说起孩子的事,孟窅才露出些许柔软的笑意,捡起话头来问他。她才失去一个孩子,对臻儿和阿满便更上心,吃什么、几时吃、吃多少……事无巨细都要问一句。

林嬷嬷代表王妃来探望,带来极厚重的问礼,知道靖王在屋里,规规矩矩地在门口等候通传。这些天前前后后已经送过三波。李王妃见不到靖王的面,无功而返后只有让人送些东西来,如此反复以表心意。前几回来,孟窅昏睡着。这日听说孟窅醒了,李岑安急忙又从库房里挑出一批送过来。

秦镜没有冒头,理由也好找。孟窅不叫太监进屋的习惯,府里人都知道。方槐安和徐图如今也只能在次间回话领差事,再往里间去就不许了。他不去,是不想去触靖王的霉头。人是和王妃一道摔的,下绊子的是王妃留下的花萝,东苑的谁也讨不着好。

李岑安也不敢去。前段时候,孟窅昏着,她每日都去。孟窅醒了,她便心虚起来。她怕看到靖王审视的目光。

林嬷嬷进屋来,把宽慰人的好话颠来倒去地说。说话的时候,眼梢始终留心着靖王的神色。发现靖王眉头微动,似是不耐烦的征兆,她立时掐了话音,惴惴地凝视着床上的孟窅。

孟窅垂着眼帘,歪在靠垫里低头嚅嚅:“眼下我身上没有气力……等我好些,再去王妃屋里回谢。”

她本以纯纯赤诚之心待人,不会说那些客套逢迎的虚话。乍然学起虚与委蛇的场面话来,她咬着干涩的下唇,低垂的眼眸里光点闪烁。

清醒后,她反复梦见一个场景。梦里有一双瘦肉的手,干枯苍白的指节紧紧地抓着自己,把她拽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她就在不见天日的黑幕里不断下沉,不断坠落……那双手,她认得……

崇仪听她说得磕磕巴巴,益发心酸。一夕之间,玉雪被迫成长起来。她仿佛是挑着字眼,编写出拙劣的借口,一边说,一边不自然地避开眼神的接触,脸色逐渐青白。

孟窅在屋里养足了两个月,期间小谢氏隔三五日便来一回。小谢氏看着消瘦的女儿,稳住自己的情绪好言宽慰。

“你还年轻,身边已经有一对儿女。多少人羡慕你的福分还来不及……放宽心,且把身子养好。只要靖王疼惜你,孩子早晚还会有的!”

孟窅点着头,心里还是钝钝的疼。她和明礼的孩子,每一个都是宝贝,少了哪个都是摧心肝一般。可母亲说得在理。她不能倒下去,她还有臻儿和阿满。她的长女长子还太小,离不开亲娘的呵护。还有明礼,每日忙完公务,还要抚慰她的病痛。那也是明礼的孩子,他的心痛不会比自己少,不该再让他来分担自己的心痛。

梁王府里来的是胡瑶,她和孟窅有私交,梁王妃丁宁很放心。孟窅在她面前无需故作坚强,与她痛痛快快倾诉了心事。胡瑶知道痛失骨肉的伤,她至今还记着自己无缘的女儿。孟窅有靖王的呵护,来日还有希望。她和梁王已然陌路,甚至为留住唯一的儿子,她不得不强打精神多方周旋。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抱头哭过一场,孟窅反倒纾解开心中的郁结,眼底的乌云挥散开去。崇仪见了,专程送礼答谢,更让方槐安委婉地请求梁王妃丁宁,方便胡瑶在两边走动。

宁王自己死了儿子,派人送了一些东西聊表哀悼。崇仪比照着回了,东西直接送进库房里,没有给孟窅过目,以免勾起她的伤心事。

恭王不落人后,也让府里女眷出面探望。可惜不着调的恭王妃童晏华带上侧妃一起登门。一头让曹韵婵去探望孟窅,自己往李岑安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不必崇仪出手,恭王听说后少见地动了怒,直接冷落起童晏华。没几日就听说恭王书房里那对姐妹花一起提了名分,身为女主人的童晏华却是最后知道的,把她气得仰倒。可她不敢和恭王吵闹,咬牙吃了新侍妾的敬茶,好一段时候夹紧尾巴做人。

恪郡王府正妃池晚也随后而来。侧妃韩玉没有露面,她比孟窅晚一个月,眼下刚进了五个月。开春时,孟窅韩玉先后传出喜讯,大伙儿还说笑两人缘分不浅。眼下变故横生,池晚不免唏嘘。这一回李岑安赶来圭章阁,与孟窅一同见了来客。

“孟妹妹身上弱,我替她多谢诸位姐妹的心意。”孟窅神色恹恹的,李岑安便站住来说起场面话。池晚客气地让了让,温柔地劝孟窅多保重。

等把池晚韩玉送出门,李岑安才恍然发现,有时日没有和孟窅搭上话。自那以后,孟窅规规矩矩地管李岑安叫王妃,姐姐两个字再不曾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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