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欢欢喜喜的打车回家,才下车没几步,王娟便看到自家娘瑟缩在小区告示牌那儿东张西望。她恍然想到自己老长时间没见到娘了。只见她穿着件暗蓝色儿的颇为厚笨的羽绒服,像是长年未洗,又像是洗了很多次掉过色,看上去土不拉叽的。王娟记得这件衣服的来历,那还是她和张国明结婚那年娘置办的,本身的质量就不咋地,袖缝的地方还时不时的掉毛,用针线重新缝过也不行,看起来皱巴巴的结了个痂。因为寒冷的关系,她的脸色也有些发青。在和她目光相碰的那一刻,娘的眼光亮起来,嘴角露出一个笑意。但随即,她的笑意呆滞了,慢慢的收回去,脸上露出羞缩的神色。
王娟察觉到娘的眼光穿越过自己,看向自己的身后。她往回望望,不错,婆婆娘和自家亲娘也在对眼神呢。
眼下李香枝最见不得亲家母,她本能地感到尴尬。而张国明娘的心思也差不多。老太太刚才还心意满满,现在如同扎了孔的车胎断地泄气,脸上的高兴色彩随着脚步的临近迅速地淡化,消散,走到跟前时,张家老娘的心头便只剩下平静了。
“哟,亲家,你这也看闺女来了?”
李香枝虚着的气儿接腔:“嗳,有日子没见着了……这不是担心得谎么”
“那敢情是。我这儿也担心着小王呢,你说她这么重的身子,这两个多月她的心情就没好过!”
亲家母只两句话便蹦出一个弦外音儿扎耳,李香枝脸皮一下子变得滚烫。她勉强撑着,硬着头皮装痴弄憨:“那是,这些日子可亏得你照顾了。”
国明娘听着来气:“这倒没什么,我做婆婆你做娘,都是应该的,别到最后不落好就行。”
李香枝不知所答,便避开她的眼光直往闺女身上瞅,那儿是她的避风港。王娟何尝不知道娘的心思!她晃着大肚子,一手搀住婆婆的胳膊,一手挽起自家娘的手,拿话往外岔:“咱们回家说。娘,你怎么才来?我们一大早就去医院检查去了。”
“路上不好走,车晚点了……都还好吧?”
王娟紧攥了攥娘的手:“挺好的。我爹呢?”
“在你家门口等着呢。”
张国明赶紧走几步前行,和岳父见面。王成满的脸如同给人用鞋底掌过,羞臊难忍。想想也是,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咒骂好像还在他耳边响动,较之于女婿,他更应该忘不了吧?记恨自己也是应该的。无论如何,暂且忍着吧,为了儿子自己豁出老脸就是了。
翁婿两个各怀心事坐着,一时无话。然后就听李香枝的声音顺着楼道串进屋,哇哇啦啦,全然忌讳。她大约是抑制不住,也有点破罐破摔,还没进门就说强强和成堂打架了,跑了,不见踪影了。
王娟大吃一惊:“怎么又打架了——还跑了?多久了?”
李香枝抹着眼角:“眼见就快一个月了!一点音信没有!”
“快一个月了?这么长时间你们就不问不顾?不赶快找去?”
“哪儿找去?我和你爹都泄气了,爱咋地就咋地吧!反正也指望不上他了。”
王娟撑着腰身在屋里走来走去,明白了爹娘此行的意思。不独她,连张国明和娘也都听明白了。国明娘暗自皱眉:这一家子怎么净事,没完没了的?
“那也得找去啊!”张国明忍不住道:“这么不管不顾的放任下去,岂不更糟?万一出什么差子可怎么办?”
“我们哪儿还有什么力气?也张不开这口,怕再给你惹事,也怕麻烦你们。”
王娟最烦娘这种口吻——都什么时候了,还装!倒了油还要不沾架子,娘这个算盘打得精明!可是别人并不傻啊,她看到婆婆娘已然不止一次的撇过嘴了。
国明娘起先顾忌着媳妇的身子和面子,不好发作。亲家哭天抹泪的看来也挺糟心,心想忍忍算了。听了半天亲家母是既想找孩子还要不掉价,不落人情,真是岂有此理。老太太顿时绷不住嘴,把刚才的话儿拾起,决定要折折她的面儿,让她羞耻。
于是她不紧不慢地掀开这个盖子:“麻烦倒也没什么。亲家,我听到了几句闲话,说出来你别不愿意。我听说你对大明办的打官司这个事儿不满意,在大街让胡吵乱骂,不管是跟你做对的还是帮你打官司的你都骂个遍,可是真的?人家学得挺难听的,说连女婿都骂了。我不信,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王成满是个实诚人,亲家母一提这话便觉得绷不住脸面,那些责怪和责骂里也有自己的股份,顿时羞臊得坐立难安,直把头都垂到裤裆里去了。倒是李香枝还想强颜,给自己找理由:“亲家,事是这么个事,话可不能这么听,我拿小张那可是不是半个儿子,比整个儿子还亲哩!我什么事儿都倚仗着他……也许说过气话的。”
国明娘的声音大起来:“亲家,你说得挺好哩!可我这个当亲娘的怎么就听着那些话扎耳朵?看样子人家还真不是编谎骗我哩!”
李香枝噎得喘不上气儿来,红涨着脸皮不再言语。王成满咳嗽几下,抬起头长叹一声:“亲家,俺对不住你!娟娟她娘也对不住你……你别住心里去就是!俺这回真见识到了……”
他两眼通红:“俺谁也不怪,只怪俺那不争气的儿子,只怪俺脑子笨,不会调弯儿,闹到现如今这地步,俺真是羞臊得慌。”
“俺和红她娘给你赔不是,你原谅俺们就是。”
“可俺现在还要开口求女婿帮忙,俺那混帐儿子走二十七八天了,一点信儿没哩!俺说不好,恨归恨,毕竟那是个大活人,俺担心啊。”
王成满粗粗地叹着气,粗粗地喘着气,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却是入情入理,不由得国明娘不动心。再一看,儿媳也是泪光盈盈,亲家母也是泪水涟涟,她心软了,也跟着酸鼻。
“亲家,我性子直,藏不住话,有什么说什么,你别上怪!我也就是说说,没别的意思。”
她看看儿子:“大明,事儿都过去了,你帮着找找吧。”
“行,你们都别着急,一会儿我就找去。”
“你也甭着急,慢慢找,我和你爹现在不需要别的,能找到个准信就行。”
国明娘道:“咱们都别光说话啦,都晌天了。红她娘,今上午我真高兴,咱们都高兴高兴吧,媳妇快要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啦。”
李香枝揩着眼泪:“是啊,我和她爹可不就牵挂着她哩!”
第三天中午张国明便碰到了小舅子。他到分行办公事,中午一道在外吃饭。他听到饭店的楼下一阵喧闹,然后看到小舅子和同伙揪住一个在里面吃饭的人,随后把那人架出饭店,那人把车钥匙交了王强。张国明远远地看着,猜想到小舅子现在干什么了。
他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和小舅子碰个面。后者似乎知道他在这儿,并没显出惊讶。
小舅子的头发蓬乱,一件蓬松的灰色呢制大衣罩住了身子,也罩住了他的脸,使得他整个人看来灰暗阴沉,透着某种狠劲儿,仿佛随时准备出手打架。嘴上的烟卷儿滚动得越发流利,吞吐之间散发着一种浓浓的井市化社会化的气息——就是张国明极其厌恶的无赖味道。但他又似乎成熟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不再楞冲,归于平淡,好像站在眼前的不是亲姐夫,倒像是个极普通的朋友。
“我姐挺好的吧?”
“挺好的。”
“过些日子我去看她。”
“无论你现在干什么,你都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大家都很担心你。”
王强看着姐夫,带着点调侃的意味:“他们让你来找我么?”
张国明真想煽他个耳刮子:“你说呢?你一点信儿没有!”
“那你告诉他们,我挺好的。”
“我怎么说?”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就说我在闯黑,说我闯不出个名堂不回去。”
“我真替你说不出口。”
“那就算了,反正他们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
“你好好想清楚了,你真的要这么混下去?”
“我觉得挺好,谁也不能指望谁过一辈子。”
他把烟把弹进尿池子:“我走了,咱们谁也别管谁,我算看透了,未必我往后一定就吃枪子儿。”
“你混帐……你回来!”
但王强只是扬扬手,笑嘻嘻地走了。
张国明把事情的经过传回去给王娟听,王娟又说给父母听,一家人都听得长吁短叹。然而总算有了准信,王成满吧嗒着嘴抽了阵子闷烟后,倒先看开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哩!都甭管他,生死由命吧。”
“这个家可真他妈邪乎。”张国明暗自叹气。他四下望望,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黎黑。黑乎乎顶蓬,黑乎乎的墙壁,黑乎乎的地面,黑乎乎的灶台。甚至连屋里的人也是黑乎乎的,丈人和丈母娘一脸黎色,呆滞的眼神里满是茫然失望。又是一年将尽,这一年下来王家许许多多不如意把这个家庭要压垮了。
张国明给爹娘送年货,也把小舅子的事说给他们听。国明娘听了也替他们害愁。相比之下,张家的氛围算是和谐美满。
国明娘拿出一些东西让儿子送给亲家。“他们现在难,你哥哥又捎回这么多东西,我和你爹也吃不多。多给他们拿点吧,他们就甭去买了。”
“哥哥什么时候捎回来的?”
“昨天——他没给你打电话?”
“没有啊。有什么事儿吗?”
娘叹口气:“说今年还是初二赶回来,说他丈人那边忙……我没希得问,你哥也是,东一句西一句也没个准信了。”
她絮絮叨叨:“人家的儿子不成器,闹心;我的儿子倒是光冕堂皇的,却也闹心……”
“得亏眼前有我这么个孝顺儿子,对不对?娘,你也就是闲着没事,等过了年我们生了,你忙得团团转就好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