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母性的天知，更出于对这桩婚姻的保护，她决定好好跟女婿谈谈。

林先美一直觉得和张国庆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从当初自己挑女婿的时候一眼看上张国庆，再到他们结婚，她视他如同儿子，是超越了女婿关系的。她认为自己的眼光很准，为女儿挑的这个女婿足够托付终生，张国庆的各方面都符合她的要求，品相磊落，性格温厚，学历高，举手投足之间有学者的风采，是个非常理想的女婿。

而今这女婿竟然也闹起情绪，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们的婚姻这条船如同撞到了暗礁，船上的两个人东摇西晃，不但无法同心协力，而且堪堪欲坠。那么，即便是为了女儿，自己一定要帮他们扶正这条船，引他们走出这个暗礁。

于是她打电话给张国庆。但打了十余次，总是提示用户已关机。前后一个多小时竟然没联系上他。她翻看着电话记录，忽然觉得阵阵寒意。怎么，这混小子真的和自家老头子赌上了气，要单挑，要离家出走么？

林先美猜得不错。出门的那一刻，许许多多的烦恼一窝蜂似的窜上来，在张国庆的心里乱飞，令他恼得不行。而随后岳父的电话更是令他立刻铁了心，他要离开单位，也离开那个家，出去独闯一番，试试自己到底是不是如岳父所说，离了他自己什么也不是了。

他开着车乱转，最后跑到海边，坐在礁石上看着大海发呆，沉思。脚下的礁岩到天际间仿佛横起一道渐变的大幕，由清澈的海青色变成了缥缈朦朦的纱白。一道道浪潮涌过来，拍打着脚下的礁岩，浪花飞溅。海涛澎湃，簇绕着涌向长长的栈桥，再顺着岸堤漾开荡去，栈桥便宛如水波里的摇篮一样跃来浮去，晃动在海空里了。

这儿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他的心思也像潮水一样奔涌着，激荡着。郁闷已变作激愤，许久的隐忍已变做锋芒毕露——怕什么呢？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岳父的呵斥和怒骂犹在訇响，令他难堪，屈辱，痛苦，也揭开了他的心结，激发起他的决心和雄心。回溯着自己这些年的选择，从当初他刚进入赵家的门第，和赵英结婚，一直到现在的生活。扪心自问，自己的确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走捷径的，走向自己理想的人生高度。然而现在这条路已经彻底堵死，没有丁点儿希望了。那自己还犹豫个什么劲儿呢？干嘛还要继续委屈自己？干嘛不索性自己闯一番？你真的甘愿一辈子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吗？你真成了圈养的鸡，不会飞了吗？还有，你不是瞧不大上岳父的所作所为吗？那就走自己路，堂堂正正的干一番，干出个名堂来给他瞧瞧，也和他赌一把，看看到底谁眼瞎！

澎湃的浪潮发出巨大的轰鸣，把他的思绪一次次涤荡，仿佛给他敲响了战鼓；海风卷扬着他的头发，吹掠着他的衣衫，也像在鼓励着他赶快在这处繁华无尽的地方出征，去攻城占地，去证明自己也能创造出非凡的价值。干吧，干了，无论成败，不后悔！

回到车上，他这才发觉丈母娘又给他打了一串的电话。和岳父通完话后，他愤怒地把手机关了，让自己与那个声音隔绝，与那个家隔绝。现在，他觉得可以给她打电话了，他的决心已下，并不会因为她的电话而改变主意。

电话通了，丈母娘沉稳和蔼的声音透过来：“小张，你在哪儿？”

“妈，我在外面办事。”

“你早点回来，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好吧，半个小时后回家。”

进门的时候林先美端坐在沙发上。家里已经重新收拾过，整洁如新。砸碎的东西早已扔进垃圾堆，电视墙那儿一大束插花掩饰了曾经暴力的痕迹，午后的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室内光线明媚，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茶香，那正是张国庆喜欢喝的红茶，一个温馨的家庭氛围呈现在他的眼前。

她给他倒了杯热茶：“都不在家，她也出去了，我让她带着萱萱去苏老师那儿了。喝吧，边喝边谈。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说说你的想法，你的打算。”

她就这么看着他，眼里充满着征询。张国庆沉吟着，知道自己不能松口，没有退路了，辞职信早已经递上去，就等签发了。

他啜了一口，清清嗓子：“妈，我想自己干。”

丈母娘没有意外，也没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凝视着杯子，让它在手里转来转去，听着自己发出嗡嗡的低沉的声音：“我不能老是依靠爸爸，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他的眼神中透出坚定坚毅，林先美看出来了。“那，你都考虑好了吗？”

“我考虑好了，我这些日子老是在想这个。坦率地说，我并不敢保证我一定会成功，但这样下去，我觉得很压抑，无论如何，我都要试试，哪怕是碰个头破血流，摔个粉身碎骨，那样我也死心了。”

“小张，我不管你想干什么，怎么干，这些我统统不管。我就想问问你，你准备怎么对待这个家庭，你和英英准备怎么办？你们是不是要离婚？”

“不会的，这您放心。”

“是不是觉得你爸爸不近人情，还是我过多地干预了你们的生活？或者两样都有？”

“主要是爸爸的原因。我知道爸爸是为了这个家，也是为了我们好。但我是个活人，不是个木偶。我总得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时候想想，我在这个环境里就像鱼缸里的鱼，看来衣食无忧，也颇为自在，但老觉得我自己是光着身子的，一丝不挂的——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林先美苦笑：“我理解。”

“我是有抱负的。妈，我和英英结婚……这么多年了，眼见我就要四十了。有时候想想我的生活，我的初衷，我睡不着。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就该这样安逸下去，这是不是我要的生活？我的理想还在不在？我有没有能力独当一面？我是不是个离了这个家就一事无成，就活不了的主儿？我很痛苦，也很迷惘。所以，一直到前些日子我才下定决心要试试自己的能力——反正单位也呆不住了，那样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屋子里静下来，一时两人都不说话。好大一阵子林先美才点点头：“小张，我知道你是个有思想的人，既然你说开了，我也不拦你，也拦不住你。那你就去闯闯试试吧，只要不是胡作非为，我就支持你。”

“你爸爸气头子说的那些话别当真，你甭理他，也甭往心里去。他就是这个脾气，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他的脾气的……”

“我知道，不过妈，我不把爸爸说的那些话当做气话。我会把那些话当做激励，当做动力的，我倒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在两三年时间内买房置业，。”

“你真在能在三年之内办成？你可千万别冲动，别太冒失了。”

“我想应该没问题。”

“那行。”林先美叹口气：“还有……英英是个喜欢享乐的人，加上曾经有过病，我和你爸基本上不管她，她也是我和你爸爸的心病。她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成色，还得时不时的吃点药维持。所以，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你不能扔下这个家，你们不能离婚，你能做到吗？”

“妈，我能做到。英英这儿你放心。我只是一时冲动，我和英英没事，我只是想证明我自己。”

林先美幽幽地道：“你明白便好，无论如何，雅萱需要一个完整的家，为了孩子，你也不该有别的想法。”她拿出一张卡：“这上面有三十万，你拿去用吧。这是我的意思，与你爸爸无关。”

“妈，不用。”

“你总不成空手打天下吧？无论你做什么，都需要启动资金啊。”

张国庆很坚决地把她的卡推回去：“真的不用。妈，我只要用手头上的渠道和客户就行。他们都认识我，都信任我，钱不是问题……我有那辆车就行。”

“那么……那么，你好好跟英英说说，也好好跟萱萱说说吧。”

“我会的。妈，我要去单位办理手续。”

张国庆甫一出门，林先美便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她的心事潮涌，觉得随着女婿的出门离去，自己苦心为女儿维系这么多年的婚姻变得遥不可测，怕要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