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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自大_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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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好摩萨族的事,我们跟着白少棠一起回楚都。一路上,沈夜包下了所有与我相关的事务,我这才发现,和沈夜相比,我过去的佣人和侍卫都是渣渣!

他清楚我一切喜好,甚至有的时候,一些我自己都未曾注意过的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喜欢赤脚,所以不管在哪里,我的帐篷里都能铺上地毯;我喜欢喝春茶,哪怕行军艰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的,就是能搞到山泉水、春茶,每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桌子边上,端起早已冲泡好的紫砂茶壶,沏出一杯温度适宜的清茶,然后送到我面前。

白少棠对此很是不满,有日早晨也学着他端了茶具早早地来我帐篷,结果他还没能进门,就被扔了出去。白少棠不服,第二日带着人再来,听闻还在十米外,就再一次被扔了老远。白少棠就此罢休,只扬言等他当了正君,决计不会让沈夜有一个孩子!

这一切我都是从士兵口里得知的,沈夜未曾和我说过一个字。而白少棠碍于脸面,更不会说,只是明里暗里一直给我暗示,沈夜不是个好人,娶夫一定要娶他白少棠这样的。

“至少你有打赢我的概率!”白少棠对于自己武功没沈夜好表示非常自豪,“这样的话,你不觉得更有安全感吗?!”

我呵呵笑了,安慰他:“少棠啊,我发现你自我安慰的能力还挺好……”

而沈夜则是毫不留情地嗤笑出声,低头自顾自地看书去了。

离楚都的距离越来越近,沈夜越发沉默,我倒有些不安起来。回到楚都的前一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背对着我,静静地躺着。月光从帐篷的窗子里落进来,落到他身上,安静地流淌着,我静静地瞧着他的背影,那么一瞬间,我忽地有些难过。

我就那么瞧着他的背影,许久后,他忽地开口问我:“你是不是睡不着?”

“啊……你也醒着啊?”我一时有些尴尬。他依旧背对着我,也不转过身来,慢慢道:“嗯,我也睡不着。”

“为什么呢?”我有些奇怪。

“你呢?又是为什么?”

“可能是,就要分别了吧……”我抓了抓头发,“说实话,这么远游一趟,我觉得你我之间,还是建立了一些友谊的,一想到回楚都后的状况,就觉得有些难过。”

“回楚都后什么状况?”

“回楚都后……咱们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了吧。”我有些茫然,“你不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不能再这么继续照顾我,咱们俩肯定要拉开一点距离,不能再这么打打闹闹的。你会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你觉得这样不好吗?”他轻笑出声来,“好像一直以来,你都希望我和你之间能有点距离。你是舒家少主,我继续当青楼倌人。你不碍我未来嫁人之道,我不累你显赫名声。”

“是这样……”我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酸楚涌了上来,“我既然不喜欢你,自然不能耽搁了你。到时候咱们俩也就是普通朋友,只是说,怕是到了楚都,身份所累,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我便是到你那里讨口酒喝,也要怕悠悠众口。”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他声音里有些叹息,“你若是喜欢我,娶了我便是了,还需要担心这些吗?你念着我对你的好,却又不敢许我这些应有的身份,舒城啊,你们这些人,是不是太自私了些?似真似假地给对方机会,好像是喜欢对方一样,让别人为你动心乱神,却又真真切切地和别人说,其实我不喜欢你,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他这话说得太直接,让我一时接不下去,尴尬得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很想反驳,却发现他说得确实句句在理。他忽地翻过身来,借着月光静静地瞧着我,然后他慢慢触上我的眉眼,低声呢喃:“舒城,”他的声音那么郑重,“我本以为你喜欢我。”

“对不起……”我下意识就开口,慌张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的手僵在我眉眼之间,许久后,他叹息出声,慢慢道:“舒城,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我喜欢你,原就是因为,我以为你喜欢我。”他的声音里都有了轻微的颤抖,“我这辈子吧……没被谁认认真真地喜欢过,我原以为,你会认认真真地喜欢我。可后来我才发现,你不喜欢沈夜,你喜欢的是苏容卿,”说着,他的手从我脸上滑下来,一根手指指在我胸前——心脏跳动之处,慢慢道,“你心里的苏容卿。”

我未曾见过这样的沈夜。

他似乎是有些难过,宝石般的眼里,流动着让人觉得酸楚的情绪。他如蝶翼一般的眼帘低垂着,似乎随时都会缓缓闭上。我忽地有那么一瞬间在怀疑,其实我是不是有那么点喜欢他。

如果不是喜欢,为什么他难过,我会跟着难过?

但如果是喜欢,为什么我一思及喜欢这件事,便觉得惶恐?

苏容卿的身影在我脑中反反复复地闪过,沈夜静静躺在我身边,然后他慢慢抬起眼来,注视着我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如果你真的喜欢苏容卿,我也就不再缠着你了,你说得对,我不能把心寄托在一个不爱我的人身上。我喜欢你,对你好,本就是因为我以为你喜欢我,若你不喜欢我,我自然不会纠缠。舒城,”他的话让我有些害怕,“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没能回话,瞧着他,脑子里苏容卿写给我的信、十岁那年竹林里微微的暖意在我脑海中翻腾,而沈夜的眼睛就在我面前盯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内心。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能猛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咬牙说出那句:“对不起。”

“嗯。”他似乎毫不意外,应答出声。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轻将我拥进怀里。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宽大,我内心中的不安和难过忽地不见踪影。他拍了拍我的背,说,“睡吧。”

我在他怀里,终于安睡过去。等第二天,我醒过来时,身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了。

而后耳边忽地传来了沏茶之声,我内心狂喜地回头,却看见白少棠端坐在茶桌前,满脸得意道:“舒城,沈夜那狐狸精终于滚了,你可以和老子双宿双栖了,来,尝尝我沏的茶。”

我的怒火瞬间涌了上来,端了手边昨夜放着的茶碗就扔了过去,怒吼出声:“你滚!”

白少棠一跳三米远,嘴里不停地念着:“娘的娘的,怎么都没人告诉我你起床气这么重啊!原来以前姓沈的不让我来给你沏茶是为我好啊!”

“你能别提他吗?!”我心里烦得要死。白少棠愣了愣,随后面上立刻带了喜色:“舒城,你终于和他崩了?太好了,咱们舒家连侍君都不用娶了。”

“白少棠!!”

“好,我不说,我不说了!”他用手挡脸,“你先梳洗,咱们要马上出发了!”

说着,白少棠就挡着脸跑了出去。我站起身来,将帐篷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等砸完了,我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最后才发现,沈夜不在,连服侍我更衣的人都没有。想到这里,我更难过了,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我好歹是舒家少主,到底是怎么混成这样的?

我磨磨蹭蹭地自己穿了衣服,等出门时白少棠已经整装待发等候着我。我情绪不太好,一路沉默着跟在他旁边,白少棠在我耳边说话,叽叽喳喳,眉飞色舞。我什么都没听进去,直到来到我家大门前,我才听到他说:“你不是从小就想要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吗?我给你养了一只,赶明儿我让人给你送过来。你进去吧,我还有事,走了。”

说完,他便驾马离开,少年白衣银枪,奔驰在楚都青石板长街上,我瞧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发现,原来白少棠真的长大了。

而我也想说,白少棠,会说话的鹦鹉,我早已经买了好几只,可惜都死了。

我回去先拜见了父母,母亲留下我,详细听完我所有遭遇,皱起了眉头。

“陛下居然安插了白少棠在摩萨族这么久,看来是铁了心要斩掉我们与皇族之间的牵连了。”

“陛下有大志。”我跟在母亲身边,慢慢道,“我们得早做准备才好。”

“你知道,为什么陛下有如此大志吗?”母亲忽地问了我一句,我愣了愣神,母亲接着道,“陛下与过去诸位先帝不同,过去帝君的心里会信人,所以才会一直相信我们舒家,哪怕我们有过一些出格的举动,她们心里却也明白,若舒家有谋逆之心,大楚早就不信魏了,所以百年来,各朝陛下都未曾对我们舒家动过心思。可当今陛下不同,”母亲叹息出声,“她谁都不信,却谁都害怕。她……”母亲语气里有了些迟疑,“若是沈泉还在,可能也不是今天这个局面。”

“沈泉是谁?”

母亲没有答话,转头问我:“苏公子与你之事,是如何打算的?”

“母亲,”听她的话,我当场跪了下去,“今有一事,我必须向母亲告知。”

母亲站在我面前,静静等待着。我叩首下去,有些害怕道:“儿欲迎娶苏容卿为正君,不纳侍君,不容他人。”

母亲没有意外,她声音淡淡地道:“是为着什么?”

“我……我……”

“是真心喜欢吗?”

“是!”我咬牙。母亲点了点头:“那便娶吧,这世上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既然遇上了,便该好好珍惜,那日后这些荒唐事也不用做了,凤楼这种地方,就别再去了。多少人毁在那里啊!”母亲的声音里有了些叹息。我猛地僵直了身子,有莫名的惶恐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母亲转身离开,许久之后,我才直起背来,看着空荡荡的走廊,一时间,忽地就有些茫然。

当天晚上,我便修了帖子,前去苏府递给苏容卿。不出所料,苏容卿立刻给了我拒信,好在我的帖子同时给了老师和苏容卿两人,苏容卿虽拒绝了我,老师却没有,我便直接让人将我送到了苏府。

到苏府后,我同老师攀谈了一阵,内容便是关于近来所作所为。我与她推心置腹,将我对女皇种种忧虑和盘托出,她听完我所说后,叹息道:“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只是,为人臣子,君要臣死,臣何以拒之?”

“所以老师……”我瞧着她在烛火下泛着光华的白发,“您让苏公子嫁给我,确实是做了打算是吗?”

“我不能拒绝圣上的意思,苏家向来从不拒绝君上,”她转过头去,然而话锋一转,“可你毕竟是我看大的孩子,而容卿也是我唯一的儿子,所以,我不做什么选择,所有选择,都是你们自己的意思。容卿嫁也好,不嫁也好,愿意辅佐圣上也好,还是愿意与你双宿双栖,我都没什么话好说。”

“老师……”

“我原以为,决计不会有和你说这些话的机会。”她转过头来看我,笑得有些感慨,“苏家从来都是站在圣上那边的。”

“是……”我有些酸涩,“可学生今日斗胆,也不过是因为学生知道,老师对学生,也向来疼惜。”

“我老了,”她叹息出声,“心里会疼了。你……你今日,是来找容卿的吧?

“帖子你送了两封,”她从旁边桌上,拿出我写的两封帖子,笑道,“容卿差人退回去后,下人就来告知我了。”

“老师果然心思缜密。”我赶忙拍起马屁来。老师摇了摇头,同我挥手道:“去吧,晚了也就不方便见面了。我让下人带你过去。”

“谢老师。”我同老师行礼告退,而后便在下人的带领下,去了后院。

苏府长廊到后院距离有些过于漫长,我心里格外忐忑,左思右想,思索着等一会儿到了苏容卿面前,应当怎样说话,才算是完美,不落下坏的印象。

然而越是这样想,越是紧张,等我遥遥看见苏容卿跪坐在屋里的背影时,我竟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背对着我,没有吩咐下来,我不敢贸然上前。下人上前通报,他抬起手来做了个手势,下人们立刻去抬了一个屏风,挡在了他的面前,而后才来请我入室。

这些时间给了我一点缓冲,让我终于没那么紧张。跪坐到屏风前时,我把想说的话在心里捋了捋。我想先从问候开始,逐步循序渐进,就着话题引到婚嫁之事上,然后……

“舒少主前来,是为了你我婚嫁之事吧?”

现实和我的想法往往相悖,我方才坐下,苏容卿便径直开口,声音清清冷冷,不带一丝情意:“我以为,上次你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对,我想清楚了,”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我不退婚了,我要娶你。”

屏风里的人没有接话,我这才意识到,我说了多么冒昧的话。

我想我一定是和沈夜相处多了,说话也开始没分寸起来。他的沉默给了我更大的打击,我开始忍不住出了冷汗,好在有屏风隔着,对方看不见我的窘态,让我心里稍微好过了一些。

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复,许久后,才听他缓慢而郑重地开口:“不。”

听到这个答案,我内心反而安定了下来。这似乎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为什么?”我追问,“我以为这么多年,我与你的情谊,应当不比他人更差。你哪怕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但也应该有亲友之爱。

“我人品端正,长相虽不说顶好,但也决计不是让人厌恶之相,且我是舒家少主,”我坐直了身子,“舒家是大楚第一贵族,我不会娶侍君,所以你嫁给我,就相当于有了整个舒家。一个你了解、品行端正、相貌正常、家世显赫的女子,应该是你最好的归宿。最重要的是,”我端望着屏风后的身影,一字一句,坚定道,“我喜欢你。无论你是愿意站在陛下这边,还是站在我这边,我都喜欢你,都会娶你。”

我说得那么郑重,那么认真。听完我的话,屏风后的人却是轻笑出了声音。

“舒城,”他如同过往书信中一般聪慧,直言道,“这么多年,你我不过书信相交,你怎知我是怎样的人,而我又怎知你是怎样的人,你这样贸贸然便说喜欢我,你可想清楚了——”

他的话如同利剑,猛地击入我的心湖,泛起巨浪涟漪:“你喜欢的,到底是苏容卿,还是这么多年来,你自己所幻想的苏容卿?”

我如遭重击,猛地呆愣在了那里。而对面的人端正地跪坐在屏风后,高瘦的身影被烛光勾勒出来,如此高贵,如此完美,仿若神庙中的观音佛陀,普度世人,笑看苍生。

我讷讷不能言语,许久之后,才干涩出声:“我所知道的苏容卿,难道不是苏容卿吗?”

“那我所知道的舒城,又是真的舒城吗?”

他说着,声音里满是感慨:“姑娘,笼统算来,这也不过是你我第三次见面而已,第一次,已是在十几年前了。”

我从苏府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楚都街上已经没什么人,车夫问我去哪里,我下意识便答了凤楼。

凤楼夜里一向喧闹,哪怕是这个时辰,也是人声鼎沸。我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刚到门口便被人拦了下来,对方粗着嗓子喊:“舒少主,我们家主子吩咐了,以后你和他没关系了,你别来了。”

这人我知道,是凤楼的护卫,叫宝石,身材魁梧,腿毛尤为浓密。他体格魁梧,武功高强,却尤爱穿粉红色的长衫,当初我被沈夜当探花使抓的时候,那致命一脚就是他踢的。

他在,我不敢造次,饶是他声如洪钟喊了这句话,我觉得十分没有面子,却也没有勇气向他挥出拳头或者叫人把他拖下去,因为我担心我做完这一切后,会被抬着送出凤楼。于是我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气,温柔道:“他怎么又闹小别扭了呢?不是说好我给他带南海大珍珠就不闹了吗?宝石你先让我进去,别跟着你们楼主胡闹。”

“楼主说了,他是很认真很认真地要和你断绝关系,有苏容卿没他,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和苏公子相处,别来找他了。你不找对象,他还要找对象呢。”

“我……”

“楼主说了,”我的话一开口,宝石猛地就把我提了起来,一脸严肃道,“如果您说第三句话,就把您扔出去。”

话刚说完,我就感觉不好,果不其然他猛地一甩,我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就被直接扔了出去,砸到墙上。青石墙硬生生被我砸出一个大坑,所有人为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我落到地上,自己蜷缩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悲凉、悲怆、凄惨的感觉。我刚被苏容卿拒绝,紧接着就被沈夜打脸,好歹我也是一个贵族少主,好歹我也曾是多少好儿郎内心朝思暮想的俊女子,怎么就落到这一步了呢?

我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咬着牙道:“去寻芳楼!”

话刚出口,宝石猛地一巴掌就抽到了我的脸上,震得我脑子嗡嗡作响,同时和着他不屑的骂声:“呸!楼主说的果然没错!你果然是要去寻芳楼的!还好我早有准备守在这里,楼主说了,你要么就回去找苏容卿,要么和苏容卿断绝关系,寻芳楼这种地方,你去一次打一次!”

“你们楼主太过分了!!!”我捂着脸,几乎快要哭出声来,“他要再继续这么恃宠而骄,我明天就带着府尹来查办你们!”

听我这么说,宝石更加不屑了,他掸了掸衣袖,转身就回了凤楼。旁边所有人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儿,然后那么“不经意间”用目光扫过我。小厮小心翼翼地走上来,有些不安地说:“主子,还去寻芳楼吗?”

“你去吗?”我捂着脸,怒吼出声,“你敢去你去啊!”

吼完,我就回了轿子,轿子“嘎吱嘎吱”地带着我回了舒府,晚上我在床上辗转难眠。

我突然发现,我其实很想念沈夜。他在的夜里,似乎月光都要温柔许多。

那一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都没能睡着,第二日顶着对熊猫眼去上朝的时候,整个朝堂都向我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挺直了腰板,用着堪比城墙的脸皮迎接着他们的目光。等下朝的时候,女皇都看不下去了,温和地提醒了众人一句:“爱卿们,大家公务都很繁忙,不要分心在太多事情上,做好手里的事情就好了。”

有了女皇提点,所有人立刻收回目光,下朝赶紧就跑开了。唯独上官流岚和上官婉清这堂姐妹俩逆流而上,走到我的身边来。

上官流岚先说了一句让我愤怒的话:“之前你不是让人来和我说,让我向苏容卿提亲吗?做朋友的冒死帮你这次,可你怎么还没和苏容卿掰扯清楚?”

我怒得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咬着牙道:“掰扯不清楚,苏容卿我自己娶了,你身体不好,好好调养,少费心神。”

听了我的话,上官流岚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她刑部特有的阴森之气,吹得我的心拔凉拔凉的。

上官婉清拍了拍我的肩,说了第二句让我吐血的话。

“听说昨晚你被沈夜让人从凤楼扔了出来,我最近发现沈夜也不比左将军家的那位公子姿色差,要不我去替你娶了他,了结了你和他的关系吧?”

约莫是我本已受了上官流岚要帮我娶苏容卿的刺激,上官婉清说要帮我娶沈夜的时候,我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所以她话音刚落,我脑子里就已经一片空白,下意识就想去拔剑。而后我又想起来,这是在大殿之上,我手里没有剑。我只能拿着我的象牙玉板,猛地就抽了过去,好在上官流岚手疾眼快,一把将上官婉清扯了过去,挑眉道:“苏容卿不能娶,沈夜也不能娶?”

“我说你们上官家的人就这么喜欢到处找人去娶?”

“这不是帮你分忧解难吗?”上官婉清从上官流岚身后猛地探出了头来,满脸震惊地道,“你不是特讨厌沈夜那人吗?”

“我讨厌他也不代表你就能娶他!”我急得差点结巴,“你这是祸害人家一辈子!简直是丧心病狂!”

看我的样子,上官流岚忽地就笑了起来。她拍了拍上官婉清的肩,广袖一挥,笑道:“婉清,咱们走,不多管闲事了。”

说着,她就带着上官婉清往大殿外走去。走到一半,她忽地顿住脚步。

“舒城,你以前正儿八经喜欢过人没有?”

我被她问得一愣。她瞧着我,那常年阴郁的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温柔,她说:“我以前喜欢过一个人。那时候,约莫也就是这个样子。”

说完,她便转身,带着窃笑的上官婉清离开。我被她说得心慌,下了朝赶紧就让人给苏府递了帖子,而后便朝着苏府赶了过去。

我心里有些害怕,但也不知道害怕些什么,总觉得自己得赶紧见到苏容卿,心里才会安宁一些。

当天我到的时候,苏容卿正在喝茶。他接了帖子,早早让人架了屏风,而后便等候着我。

我跪坐到他面前的时候,终于觉得内心一片清明安静。他没说话,在屏风之后,我能听到他沏茶的声音,水沸,杯响,衣袖摩挲之声,伴着鸟鸣风响,让我逐渐安静了下来。

茶香弥漫在房间里,仆人从屏风后端出一杯香茶,恭敬地呈给我。我拿着紫陶小杯,端望着里面碧绿的茶水,思索着如果和这样一个人相处一世,约莫是怎样的感觉。

这样安静的、高贵的一个男人,估计一生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舒家主君的位子上,以他的资质,不但可以轻而易举地扫平后院纷乱、族内纷争,甚至是朝堂风云,乃至我上边疆战场,他都可以为我坐镇后方。

这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一个世家子弟,也是再完美不过的一个舒家主君。

所以算起来,我娶他,顺了陛下恩旨,也算不上违背多大的常理,做出多大的牺牲。其实这一切我也不是不明白,更不是不懂得,只是我总以为,这世间有更好的选择。

不违背圣恩,不将舒家置于险地,还能让我舒心的选择。

从那以后的几天,我每天都去苏家。

苏容卿不再拒我的帖子,但他也始终不曾撤掉屏风。我担心唐突,也就不敢多做什么。

每次回去的时候,我总有种绕到凤楼的冲动,但都在最后一刻莫名丧失了勇气,而后逃回家中辗转难眠。有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似乎就会觉得有人在身旁,静静地注视着我,目光温柔又难过。

而后楚都便多出许多风言风语,上官流岚和上官婉清约我出来聊到这些,上官婉清说得绘声绘色,让我不由得感慨楚都人民想象力之丰富。

由于前些日子被摩萨族掳走,我和沈夜同时在楚都消失许久,又有寻芳楼等小倌馆的人作证说我二人被劫匪绑走,于是所有人都以为,有不怕死的劫匪贪图我的金钱和沈夜的美色,将我们绑到了遥远的山寨。

到这个地方为止都没错,但后面就荒唐了。

绑匪将我们劫走后,难敌沈夜的美色,糟蹋了沈夜,沈夜被糟蹋了一夜又一夜,深爱着沈夜的我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而后在痛苦中选择放弃了他。等被救回后,沈夜因为受辱不肯见我,而我虽然因为愧疚感去找他,却始终心有芥蒂,于是原本相爱的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

就在此时,早已暗恋沈夜许久且贵为朝中清流之首的秦阳看见心爱的人伤心痛苦,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意,向沈夜表白。护国寺中,花前月下,一首《凤求凰》响彻楚都,沈夜听闻,潸然泪下,终于答应了秦阳,两人开始夜夜笙歌,泛舟游湖、逛花灯庙会……

“等等,”听到这里,我终于发现有我不能理解的情节出现了,我再也不能保持听故事的心情,抬手打断上官婉清,“你说……秦阳?是朝上那个秦阳?”

“你还认识几个秦阳?”上官流岚瞧着酒杯里的酒,淡淡道,“抢你旧爱这种事,除了一天要参你三回、被称为清流砥柱的秦阳,谁还干得出来?”

“她她她……她不是很高洁吗?”我震惊到了,“她一个清流砥柱,怎么能去追求小倌馆的老鸨呢?!”

“我觉得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上官婉清抗议,“爱是没有界限的,你不能因为她对自己道德要求比较高,就觉得这么高的标准是合理的。”

“那……那……那沈夜答应她了?”

问出话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憋闷,几乎喘不过气来。上官流岚抿了一口酒,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当场就红了,几乎快要哭出来。上官流岚将嘴里的酒咽了下去,然后说:“不知道。”

我当场拔剑,上官婉清马上拦住我,劝道:“有话好说,火气别这么大……”

“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知道点什么头!”

我声嘶力竭,上官婉清按着我的手,赶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听秦阳朋友说,秦阳在准备婚礼了。”

我一愣。

我忽地想起来,在乞女族祭祀的那天晚上,月光洒下,他穿着白色长袍,站在马下,静静地瞧着我。

我感觉无法呼吸,开始大口喘气,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口齿打战。好半天,我才说出一句:“叫府尹……带上人……”

“你要做什么?”上官流岚皱了眉,“若是违法乱纪仗势欺人,你前面忙活,我紧跟着就得来查你,不要给我找事做。”

“我要查封了凤楼!”我猛地回头,怒吼出声,“你要查我就查我吧,不对!你凭什么查我,查我也该是大理寺!”

“大理寺,”上官流岚倒酒,“最近我代管。”

“我不管,我要查封凤楼!”

“冷静点。”

“我不冷静!”

“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就是要无理取闹!”

“舒城。”

“我不是舒城!”

“你不喜欢沈夜。”

“我喜欢沈夜!”

话刚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刚才是个误会。然而我还没说话,上官流岚就了然一般地询问:“还去查封凤楼吗?”

我如同泄了气的鱼泡,一瞬间瘪了下去。我坐了回去,想了好半天,才说:“我要去见苏容卿。”

我心乱如麻,然而我想,如同过往那样,见到苏容卿就好了。

我慌慌张张地去了苏府,苏容卿如以往一样,架了屏风,安安静静地坐在屏风后等着我。然而我再也没能静下心。

听他的茶声,听他问好的声音,却都挥不去那人的影子。

“你有心事。”苏容卿在屏风后一针见血地说。我脑子里没办法回应,只是下意识就问:“你会弹《凤求凰》吗?”

“我不会弹,”苏容卿声音平淡,“但我听说,清流的秦大人弹得极好。几日前,护国寺后院之中,琴音缭绕,你不曾听闻吗?”

他说得太直白了,我不回应都不好意思,只能道:“好好的……为何说起秦阳呢?”

“那好好的,为何说起这首琴曲呢?到底是在想曲,还是思人,”屏风后沏茶之声混着人声,让我一时有些慌乱,“舒城,你得想明白。”

我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我终于鼓足了勇气。

我想,这么十几年来,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同面前这个人说过,于他而言,我心思如何,他早已通透,我又能隐瞒什么呢?

“容卿,”我唤他,“我只是近日来,开始有些迷惑,怎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我本以为,我之于你,已是喜欢,却又发现,我虽喜欢着你,却又会被他人干扰心神。”

“你为何觉得你喜欢我?”

“我……”

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屏风后的人就静静地等待着。外院忽地喧闹起来,也不知是来了什么人。苏容卿让人将茶呈了出来,我品着他的香茶,听他平和的声音:“喜欢一个人,同他在一起,便会觉得幸福。会想触碰他,想接近他,想与他毫无间隙,无比亲近,成为双方内心之中最重要、最了解、最坦然之人。看见他会紧张,碰到他会心动,离开他会思念,失去他会痛苦。会害怕、会惶恐、会开心、会难过、会酸楚、会茫然……”

他说着,不知为何,他每说一句,我脑中就对应着闪过沈夜的面容。

他的亲吻,他的拥抱,他拉着我的手,他将我从人群里一眼认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从看台抱到马上……

会欢喜,会难过,会酸楚,会茫然,会害怕……却坦然,却亲近,却……也许重要。

我端着茶,呆呆地思索着。喧闹之声越来越近,直到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怒吼:“舒城你给老子滚出来!刚滚了沈夜又来了个苏容卿!舒城你是属种马的吗?”

一听这话,我的手就抖了一下。屏风后传来了苏容卿低低的笑声:“阁下是……”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少棠一撩前摆跨进门内,抬起下巴道,“你大爷白少棠是也。你就是苏容卿对吧?小狐狸精装什么大尾巴狼,赶紧给老子从屏风后滚出来,老子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凭什么迷惑舒城的。沈夜长得美老子也就认了,勉强当个侍君算了,你凭什么?长得不好看,老子撕了你!”

“少棠……”听到这里,我就不太明白了,“你既然想嫁给我,为什么还总想给我找长得好看的当侍君?”

——你到底是在组建你的后院,还是我的后院?

“长得不好看的,看着糟心。”白少棠给了我一个白眼,转头瞧着屏风,冷冷地道,“老子数到三,一——”

话刚出口,白少棠就如箭一般,猛地冲了上去,一掌劈开屏风。我猛地扑上去,挡在苏容卿面前,硬生生地接下白少棠那一掌。

白少棠武功比我好太多,我当场被他的掌力撞飞,直直地砸向苏容卿。苏容卿不躲不闪,端坐在原地,伸出手来,一把揽住我的腰,手轻轻柔柔一带,四两拨千斤一般,便化解了白少棠的掌力,稳稳地抱住了我。

这是与沈夜截然不同的拥抱。

没有温柔,没有暖意,没有不知名的怦然心动,内心如镜,未曾有一丝涟漪。

我呆愣在苏容卿怀里。

我从未想过,当我与他拥抱的这一刻,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白少棠劈开屏风后,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苏容卿戴着纯白面具,揽着我端坐在破烂的屏风之后,静静地端望着愣着的白少棠� �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面容,就他那一双眸子,清冷如月,高贵如高山白雪,便就立刻让人觉得贵气逼人。

白少棠比我先反应过来,他猛地大吼了句:“大白天的你还戴什么面具?!”

“光天化日强闯民宅,白大人这是觉得楚都没王法了是吗?”

“我抽你……”白少棠猛地解下腰上的软剑抽了过来,大喊着,他还没说完,我就大吼出声来:“你闹够没有!”

白少棠愣了愣,转过头来瞧我:“你生气了?”

说着,他便猛地红了眼眶:“你居然为了这个面具男对我生气了!万一他是个丑八怪呢!你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就对我生气了!”

“少棠……”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白少棠捂住耳朵,“这次我生气了,你就算跪着求我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少棠……”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让你再见到我的!你再思念我也没用!”

“少棠……”

“我……”

“你爹在你后面!”我实在没能忍住,打断了他的话。白少棠猛地回头,便看见他爹站在他身后,身姿魁梧,气势如山。而后白少棠大叫一声,在他爹皮鞭猛地抽下来之前,足尖一点,便冲了出去。他一面冲还一面喊:“舒城!你今晚来,我是不会开门的!明晚也不!”

说着,他的身影便消失了。等他走后,他那魁梧的爹才看向我们,朝我作揖道:“舒大人。”

“伯父,”我赶忙还礼。他点了点头,扫了我和跪坐在地上的苏容卿一眼,眼里有了惋惜的神色,随后却也只是叹息了一声,便追着白少棠的方向跑了出去。等他们走后,房间里就留下我和苏容卿两人,我打量着戴着面具的苏容卿,觉得有些好奇。

我想,以我们二人的关系,他应该是可以把面具摘下来的。然而他没主动摘,我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要,可我不要,他不摘,我心里又好奇。

他从容地饮着茶,我左思右想,终于下决定还是厚着脸皮开口,然而我刚张开口,他便打断了我,淡淡地道:“你回吧。”

“呃……”

“黄昏了。”他端着茶,指了指天色,“晚了,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我们再谈。十五要到了,”他的话猛地提醒了我当初我们的约定,我一瞬间清醒,他却不动声色,慢慢道,“你没想清楚,我便就去退婚。”

“那要是我想清楚了呢?”

他没说话,将陶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尽,迎头看向我。他的目光如此坚定,与我的犹疑决计不同。

“我与你不同,”他说,“我要什么,我很清楚。你只管做你的决定,而我亦会有我的选择。”

“沈夜,或是我,”他再提及了那个名字,让我心上一惊,“你应做出决断来。当然,”他声音里有了调笑的意味:“白公子,亦不是不可。”

我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吃了苦瓜,赶紧苦着脸告辞。再待下去,谁都不知道苏容卿能说出让我多么恶心的话来。

白少棠不是不好,我知道,但是少棠这个人吧……和我之间,便就是亲兄妹一般。

亲兄妹有成亲的吗?

想想和白少棠成亲,我就觉得全身鸡皮疙瘩立了起来。

苏容卿让我多想想,我只能多想下去。夜里我叫了上官流岚和上官婉清,包了一艘小船,敲打着金杯银碗,一面游湖,一面思考。

她们俩懂事,我不说话,她们便不提。上官流岚一贯作风就是寡言,上官婉清说着她那乱七八糟的感情史,说完昨日寻香楼的南凤,便聊前日花阁里的北艳,说这些男人争宠的伎俩,让我和上官流岚一个劲儿地笑。

末了,我约是有些醉了,竟问她:“婉清,你同这么多人在一起,都是真心的吗?”

“那当然了,”上官婉清一脸郑重,“我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都比珍珠还真!舒城,你年纪小,”她的手搭在我肩上,一脸认真,“你不明白,这世界上吧,不是所有感情都是一心一意的,难道我爱着所有人,这就不是真爱了吗?”

她说得太认真,太有道理,我几乎就要信了。就在这时候,上官流岚脚往上官婉清膝上猛地一踢,上官婉清当场跪了下去。上官流岚摇着杯子,笑道:“教坏小孩子是不对的,还不给舒大人认错?”

我这才反应过来,差点一巴掌朝这浑蛋抽过去。我围着桌子去追她,船被我们俩动得摇摇晃晃,船夫在门口叫苦不迭。上官流岚一本正经地喝着酒,我猛地朝前一扑,一把将上官婉清的裙子拽了下来。也就是那一刻,船“砰”地响了一声,外面传来了喧闹之声,我和上官婉清愣愣地回头:“怎么了?”

“船撞了。”上官流岚放下酒杯,站起身就走了出去。我和上官婉清赶忙整了整衣裳,提起裙子便往外走,等走到边上,我一看对面,立刻就来劲儿了。

是秦阳。

那个一天奏我三次,一年奏我的折子能堆积起人高,还只是一个小官就和我打过一架的秦阳。

我和她的恩怨如果要数起来,简直是一个箩筐都不够装。

我们俩的船头对头撞在了一起,我们的船大些,将她的船抵在了边上,她的船动弹不得,只能要求我的船动。她和上官流岚正有礼貌地协商着,我一出来,她立刻变了脸色,而后我便笑了起来,温柔道:“秦大人,船撞了是吧?”

她没说话,一脸不屑,转过脸去。

我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她现在脑子里估计就四个字——纨绔子弟。

对,她不待见我。她是贫寒人家考上的状元,而我是世袭的贵族。所以她瞧不起我的脑子,我瞧不上她的出身。我这个人脾气好,她便觉着我不正经;我这个人喜欢公平较量,例如之前和她打那一架,她觉得我仗势欺人;我这个人这么多年来没娶正夫,难免少女怀春有些寂寞,看见好看的男人会上去问个话——例如她哥,她就觉得我这是登徒子……

我这辈子虽然不是没被人骂过,但基本都只集中在我个人缺点上,也就她,从我的出身上否定我。

她这不屑的表情一露出来,我就想起她护国寺的《凤求凰》,火一瞬间就冒了上来。我笑着道:“秦大人,怎么不说话?今晚是同哪位佳人有约,泛舟湖上呢?”

“不劳舒大人费心秦某的事,”秦阳转过头来,神色淡淡地道,“现在船撞上了,还劳烦舒大人的船让一让。”

“不让!”上官婉清从后面猛地跳了出来,仗着酒劲儿道,“你和咱们家舒城抢男人,就是不让!”

这话一出,我立刻有一种想打死上官婉清的冲动。秦阳愣了一下,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忽地就笑了开来,转过身来,正面迎着我,笑着道:“秦某最近只追求过凤楼的沈公子,莫非这位沈公子是舒大人的心上人?”

“是不是我的心上人,你管得着吗?”我咬着牙开口,“咱们的账,还不够多吗?”

“就是账太多了,所以秦某得想一下,是不是要再加一笔。”秦阳露出了苦恼的表情,“舒大人啊,你不是要和苏阁老的儿子成亲了吗?圣上赐婚啊,这么大的好事儿,舒大人你在这时候还惦记着其他人,不怕苏公子不开心吗?”

“秦大人,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么聒噪。”我捏紧了拳头,瞧着秦阳满脸笑容,想起之前听说的秦阳正在准备婚事的消息,脑子里突然就幻想出了秦阳和沈夜成亲的场景,我脑子一热,当场便同船夫道,“退一下。”

秦阳笑眯眯地看着我,似乎是以为我要离开。船往旁边挪了一下,我看着秦阳的脸,继续道:“撞上去,狠狠撞。”

秦阳变了脸色,船夫听了我的话,又将船撞了上去。秦阳的小船不够我的精致,船猛地一震,当场撞出一个窟窿来。秦阳猛地上前一步,大吼出声:“舒城,你欺人太甚!”

“我就欺你怎么了!”我提高了声音,“当年我调戏你哥打了你欺了你,我今天就撞你的船,就一辈子欺负你,你又能怎样!”

话刚说完,秦阳猛地就扑了上来。

她没怎么学过武,哪怕后来当官后请人教习了些三脚猫功夫,也和我这样从小由一流高手教授长大的人不同。她一扑上来,我就一脚踹了过去,当场就将她踹回自己船上,砸开了船舱门,直直地冲了进去。

我足尖一点追到她船上,正准备再打下去,一卷帘,便瞧见沈夜坐在里面,一只手扶着虚弱的秦阳,另一只手端着酒杯,神色淡然。

他旁边有水涓涓涌入,小船正逐渐下沉,他注视着酒杯,面上波澜不惊,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里一瞬间就慌了。

我那么久没和他见面,却也从没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我想他想必都听到了方才的对话,也必然知道了我是如何欺负秦阳的,我在他心里必然成了一个纨绔子弟,仗势欺人,和秦阳这种通过自身努力积极建设自我成功的女子有着天壤之别。

他什么话都没说,我心里突然就有些难过了。然而想了又想,我还是憋回了所有话,勉强牵起了笑容:“这船坏了,我们船大,你们俩要不去我们的船上吧?”

水漫到了沈夜的位置,沈夜扶着秦阳站了起来,然后他看向了我,那双宝石一般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他扶着踉跄的秦阳朝我走了过来,到我身边时,他只淡淡地说了句:“舒大人,过分了。”

我突然充满了拔剑的冲动,我想我现在把他们俩给砍死在这里是不是会好过一点。

沈夜半扶半抱着秦阳走上我的船,我内心居然有了一种自己是个绿帽王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当初我的定亲对象成亲之日抱着孩子出现在我婚礼上时没有,在我定亲对象和别人私奔时没有,但在沈夜半扶半抱着秦阳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有了!

这是一种愤怒中夹杂着痛苦的情绪,让我风度全无。我猛地回头,大吼出声:“你们不准上船!去跳湖吧你们!”

沈夜顿住了步子,抱着秦阳站在船头,朝我皱起了眉:“你是不是有病?有病去吃药,你在这里找无辜人的麻烦,算什么回事?”

船逐渐沉下去,沾湿了我的鞋尖,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跳回船上,同沈夜他们一起进了船舱。

进入船舱之后,我和上官家两姐妹立刻霸占了桌子的三面,虎视眈眈地看着沈夜和秦阳。

“我们来聊天吧。”我从桌底抽出酒坛子,猛地往桌上一放,气势汹汹。沈夜挑眉一笑,抱着秦阳道:“放松点,聊天而已,又不杀人。”

我觉得气势落了下乘,上官婉清立刻救场,从桌子下面又捞出一坛酒,笑意盈盈地道:“对,聊天,我们来了解一下大家吧。”

“我们不是挺熟的吗?”沈夜环顾了四周一圈,“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剩下的就别问了。”

上官婉清语噎。

上官流岚从桌下再掏出一坛酒,稳稳地放在了桌上,然后把自己的剑也放了上来。

“我刑部的,”她淡淡地开口,莫名就带了一股阴气,好像是刑部大牢走廊中吹过的那种,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说着抬起头,注视着沈夜,“聊天只喜欢我问你答,沈公子给个面子,迁就一下。”

沈夜终于没有说话,我和上官婉清对视一眼,热泪盈眶——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抵抗一下的战友了。

然后我们三个人都拔了酒坛子的盖子,我再抽出一坛酒,拔了盖子,给沈夜递了过去。我想了想,沈夜那边是两个人,我只递一坛酒,两个人喝怎么办?

不成,于是我赶紧拿出了最后一坛珍藏,笑眯眯地给秦阳递了过去:“那个,老秦,我刚才错了,给你赔罪啊哈,笑纳了。”

秦阳用一种很惊恐的眼神看着我,我赶忙拔开酒盖子递了过去。然后我们五个人,一人一坛酒摆在面前,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上官婉清先喝了一口,笑眯眯地开口:“沈公子,听说最近秦大人追求您了,真的吗?”

“嗯。”他面色淡淡,举起坛子,仰头喝了一口。

他喝酒的时候,喉结颤动,水顺着脖颈流了下来,在烛光下映着如玉肌肤,看得我呆愣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了有人咽口水的声音,立刻朝着上官婉清眼睛的方向戳了过去,上官婉清拉住我的手。沈夜放下酒,笑眯眯地朝我们俩看了过来。我和上官婉清立刻友好地十指相扣。

“婉清,你瘦了。”我认真凝视着她的手。

“舒城,我最近没吃肉,请我吃好吗?”她很是可怜。

秦阳一口酒喷了出来。

上官流岚也喝了一口,接着道:“那你对秦大人的态度是怎样的?”

“这个,”沈夜笑眯眯地回头,“好像和流岚大人没什么关系。”

“我听说秦大人在准备婚礼,如果确定是沈大人,我好准备礼金。”

“难道不是我,流岚大人就不准备礼金了?”

“分量不同。”

“没想到在大人心里,沈夜居然与他人地位有所不同,”沈夜挑起眉来,“大人是打算多准备点儿还是少准备点儿?”

一听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沈夜和秦阳这婚事,是要成了。我拉着上官婉清的手,愣愣地不说话。

上官流岚嗤笑出声:“如果是沈公子,我当然要多准备点礼金。毕竟是我好友曾经的心上人,好歹要给个面子。”

沈夜没说话,他瞧着上官流岚,眼中晦暗不定。许久后,他忽地苦笑出声:“舒大人何时又把沈某当过心上人?大人的面子,怕是给错了。”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像刀绞了一样。

我想起那个夜晚,我在马上,瞧着他一点一点地揭开我的面具。

其实我不是不喜欢他的。

这一刻我突然坦然,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不想和他分开。

我不希望他嫁人,我不希望他对别人好,我不喜欢他和别人在一起。我希望他能一直是那个缠着我的沈三郎,爬我的窗子,在地牢里强吻我,为我出尽风头抢一朵带着传说的花。

上官婉清拉着我,感受着我逐渐变凉的手掌,笑容里露出了狠意来:“沈公子出身青楼,秦大人迎娶沈公子,怕是给不了正室的位置吧?”

“秦某一生只娶一个人,”秦阳躺在沈夜怀里,垂首看着酒坛,“既然迎娶三郎,自当以正室身份,十里红装,八抬大轿。”

“这样一个青楼浪子,也值得秦大人这样做?沈公子的清白身子,怕是已经送给我们家舒城了,秦大人日后瞧着舒城,不觉得硌硬吗?”

“我与舒大人,”沈夜淡然开口,“清清白白,并未破身。”

上官婉清脸色变了变:“那是在下误会了,原来你与秦大人夜夜出入成双,秦大人竟是你第一人吗?”

“上官婉清!”秦阳猛地吼出声来,“议论男子清白,就是你们这些贵族子弟的爱好吗?”

她刚吼完,我猛地抽出了上官流岚放在桌上的剑来,直指向她。沈夜手快,一把夹住我手中的剑尖,笑容里带着嘲讽:“舒大人,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们这些贵族子弟,便就是这样的下三烂。”

“你和她在一起没有?”我颤着声问。沈夜勾着嘴角:“与你何干?”

“我问你和她在一起没有!你要和她成亲吗?!”

“与你何干?”

“沈夜,”我深吸了一口气,“她到底碰没碰过你?!”

沈夜不说话,他的沉默让我害怕,我心里翻天覆地,许久之后,我慢慢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骄奢淫逸的贵族,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哪怕没什么能力,也到处为虎作伥?你不回答我,”我红了眼睛,眼里蓄满了眼泪,“我便让你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仗势欺人!你要嫁给她是吧?她碰了你了,是吧?我从来没为难过她,我这辈子和她秦阳之间的纠葛,从来没牵扯过别人,可是我这一次,”我猛地大吼出声,“一定要让她死!”

我气势如虹地吼出这句话来,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上官婉清赶忙扯我的衣袖,慌慌忙忙地解释道:“她醉了。”

秦阳面上再没有了笑意,她从沈夜怀里直起身,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地道:“舒大人可知道,在下哪怕不济,也是当朝二品御史大夫,论品级,舒大人还在我之下。”

说着,她慢慢站起身来:“我的命,你想要便要,你舒家到底是王法,还是天家?!圣君如今安在,你便如此口出狂言,你舒家当真是不将圣上放在心上了吗!”

“她只是醉了,”上官流岚皱起眉头,“秦大人小题大做了一些。”

“你以为我怕吗?”约莫是真的醉了,我竟一时什么都不怕,冷笑着出声,“杀了你,也不过一命抵一命。我将话放在这里,今日你若碰了沈夜,我便杀了你!你若娶了沈夜,我便杀了你全家!不只是你,哪怕是我亲姐姐,她若要迎娶沈夜,要么我死,要么她亡!”

“舒城,”旁边上官婉清有些犹疑地提醒,“你姐死很久了……”

“你闭嘴!”我怒吼出声。秦阳忽地笑出声来:“既然你不让人碰,不让人娶,舒大人何不自己娶了他?圣上让你迎娶正夫,也未曾说不准你迎娶侧君。”

我一时语噎,心跳得飞快。

苏容卿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是我一直以来认为的唯一的羁绊,我会娶他,我必须娶他。可我容不得沈夜离开,所以秦阳的提议,未必不是一个好的提议。

上官婉清也说,一个人是可以同时爱很多人的。她对谁都是真心的。虽然上官流岚不赞同,但可能也只是上官流岚没有经历过这种感情。而我现在经历了,我现在理解了。

我喜欢苏容卿,我没有不喜欢沈夜。这两个男人,我都要,我都要娶。

哪怕以后后院家宅不宁,哪怕以后他们俩可能有一个,或者两个人都抑郁,可此时此刻,我放不了手。

我有一瞬间犹疑,转头看着沈夜。

“沈夜。”我干涩地开口,放下了剑,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子。我瞧着他,那么久了,我好像很久没见他了。他就坐在我面前,那么静,那么温柔。

我颤颤地伸出手,抚上他的面颊,温柔道:“你做我的侍君吧?”

“为什么?”他凝视着我,目光淡然。

“我……我……”我觉得那句话那么艰难,让我难以出声。许久后,我终于说出来,“沈夜,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你了。”

“那苏容卿呢?你喜不喜欢?”

“我……也是喜欢的。”

“舒城,”沈夜被我气笑了,他低下头,贴近我的面颊,我几乎以为他快吻上来,他温柔地瞧着我,低喃,“你怎么就这么看得起你自己?”

说完,他猛地起身,桌子朝我身上一撞,他的袖子拂过我的面颊,全是他的味道。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爱着两个人?如果这是真的,这样的感情,未免太过浅薄。我沈夜从不将就。”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仿佛一只凤凰,神色高傲,“这天下,怕也就只有你舒城,敢和我说让我当你的侍君。”

“我是真心的……”我低喃。沈夜大笑起来:“舒城,你的真心,实在是太不值钱了。”

“你去想清楚吧,”他携着秦阳走到船头,“我与苏容卿,只能有一个。你若要娶我,便只能有一个。”

说罢,他抱着秦阳,足尖一点,便踏水而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上官流岚跟着瞧着,好久才说了一句:“好身手。”

上官婉清从我后面扒拉着我的背爬上来,忍不住感叹:“舒城啊,为什么你看上的男人,都这么难搞。他武功这么高,你不怕自己被家暴打死吗?!”

“在他打死我之前,我先打死你好吗?”

我把上官婉清推了下去,然后坐回座位,将酒坛往桌上一推,看着上官流岚道:“你喜欢过人吗?”

“喜欢过。”

“人呢?”

“再没见过。”上官流岚笑了笑,笑容里全是苦涩,“你知道我小时候,名声不大好的。纨绔子弟,一无所成,如果不是因为正室所出,上官家主的位置该是我那个偏房妹妹,上官流清。后来遇到了那个人,我就改了。”她有些感慨,“浪子回头,千金不换啊!”

“那……你只喜欢他一个人吗?”

“舒城,”上官流岚抬头看我,“感情这件事,从来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婉清是个傻子,根本没喜欢过人,你别听她瞎说。只是说,其实喜欢与执念,不过一线之隔。”她看向窗外倒映着明月的湖水,慢慢道,“所谓执念,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逃避。人总是不愿意改变的,也不愿意面对善变的自己。每个人都会觉得,感情一定要天长地久,可其实爱一个人很久、不爱了,也并非一件可耻的事情。”

我没说话。我们两个人默默地喝了很多酒,然后我便让人停船靠岸,我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赶往了苏府。

我没下拜帖,从后院翻墙进去,院子里的人大多睡下,苏容卿的房间里,却还亮着灯。我酒劲儿上来了,踉跄着去敲门,苏容卿给我开了门,却还是戴着那纯白面具。我靠在门边,不由得笑了:“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

“我不喜欢别人看到我的模样。”

“太美还是太丑?”

他没说话,侧过身子:“你醉了,先进来吧。”

“苏容卿,”我一把抓住了他,固执地问,“你喜不喜欢我?”

“你醉了。”他没回答我的话,想要搀扶着我往里走。我一把向他的面具抓去,他猛地拉住了我的手。

“你想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你想看我的容貌是吗?可是若你看了,你便必须娶我,你便只能喜欢我一个人,再也不能喜欢别人。我容不下侍君,容不下他人,你可明白?”他说得我愣住了。

“你想好,到底要不要揭下这面具?”

“他也有过一张面具……”我有些脚软,被他揽在怀里,愣愣道,“在乞女族,我帮他揭下来了……可是容卿,我认识你太多年了。”我愣愣地抬头,“你就是我心里的梦想,我的执念。在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可以娶一个喜欢的人之前,我没有想过什么,我就只想把你放在心里,一辈子珍藏着,爱着,呵护着。可我现在知道我能娶你了,我把你看得比命还重要,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喜欢你的,对不对?”

“可是,你根本不了解我,谈何喜欢?”

他的怀抱很温暖,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他怀里,感觉一片安宁。没有意料之中的紧张、害怕、满足……任何情绪都没有,仿佛这个拥抱,根本没有存在。

“你对我的记忆,其实不过就是那一年竹林相逢,还有这几年来的传书。我未曾在信里透露过我的事,这么多年来,不过一直在帮你排忧解难。舒城,于你而言,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从来不懂。你贪恋的不过是我给你的温暖和依靠,你留恋的不过是那一年竹林里的收留之恩。这世界太大,你害怕。那年竹林里的避难所,已经是你心里永远的避难所了。你喜欢的不是我啊……舒城,”他轻轻笑了起来,“你喜欢的,是你自己给自己幻想出来的苏容卿。”

我没说话,愣愣地待在他怀里。许久后,我才问:“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他抱着我,雨声渐大,有雨丝溅到我们身上。

好久后,他沙哑着声音,慢慢道:“喜欢的。因为喜欢,所以才想要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喜欢我。你得自己去明白自己的内心,我等得起,一年,两年,无论多少年。你要突然有一天发现你喜欢着我,那你便来找我;若你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我们便也是君子之交。你还是可以同以往一样,有什么事就写信给我,我会帮你。”

我不说话了。这一分钟,我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了一位兄长,他的肩膀如此宽阔,为我遮风挡雨。

我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纯白的面具。

我说:“容卿,你亲亲我吧。”

他凝视着我,我慢慢闭上眼睛。这是我最后一次赌注,如果我还喜欢他,我便会睁开眼睛。

我听到他揭开面具的声音,然后感觉他的唇印了下来。

冰凉的,柔软的,让我想起那个暗牢里,沈夜那个强势的吻。

没有那时候的慌乱、紧张、羞涩,甚至是微小的愉悦,仿佛是不相干的人,蜻蜓点水般地来了又离开。

整个过程中我都闭着眼睛,等听到他说:“好了,你走吧。”

我终于睁开眼睛。

“我会给你一个结果。”我说,“容卿,再见。”

说完,我便离开。走之前,我突然忍不住回头,看见他黑发如瀑,白衫广袖,站在门前静静地端望着我。看我回头,他眼角眉梢似乎带了笑意,挥了挥手,说:“走吧。”

当天晚上,我便回家开始写折子。折子写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我终于理顺,大意就是我有了心上人,非君不娶,希望陛下网开一面,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要棒打鸳鸯云云。

写完之后,我吹干了放在兜里。等第二天上朝时,我就一言不发地站在前面。下朝后,我赶紧屁颠屁颠地尾随着女皇到了御书房。刚一进去,我便听到女皇调笑:“听说你最近和苏公子感情很好,是准备好婚期了吗?朕这桩婚事没指错吧?”

“臣正想来同陛下商议此事。”我一本正经地将奏折呈交了上去。女皇含着笑接过奏折,漫不经心道:“朕也恰好有些事和你们商量,白少棠那小子回来了,你们两家不是世交吗,他们家在云州……”

话还没说完,女皇看着奏折,忽地就变了脸色。她沉默着看完我写的东西,抬起头来,慢慢道:“我几个月前刚赐的婚,你就有了一个心上人,舒城,你喜欢别人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感情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

“放屁!”折子猛地砸到我的脸上,女皇高喊出声,“朕的赐婚,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你还当朕是天子吗?”

“陛下息怒!”我赶忙跪了下去,“陛下天子之尊,臣自当不敢忤逆,但人非草木,情难自禁也是常事,还望陛下体谅一二,臣自当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女皇笑了起来,“舒城啊舒城,你有这个胆子,不就是仗着我没办法动你舒家吗?”

“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我告诉你,苏容卿,你必须娶!你若不娶,你这官就别要了!”

我没说话,跪在地上。女皇似乎觉得自己方才的行径过火了些,慢慢沉下气来,转头道:“其实吧,你喜欢那个叫沈夜的什么呢?长得好看的男人大家都喜欢,但是怎么能为了这种人耽误前程呢?你……”

“陛下!”我打断了她,“请削了臣的品级吧。”

女皇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道:“你再说一遍?”

“陛下!”我直起身来,“臣忠于陛下,却又不能拂逆内心,便请陛下削臣官职,让臣做一个闲散逍遥之人,与心爱之人双宿双栖!”

“所以,你是铁了心抗婚是吧?”女皇笑了,声音里有了阴狠之意,“说什么忠于我又不愿拂逆内心,不过就是你知道,你被降级,舒家一定会找我闹,最终我还是会妥协,对吧?”

“臣不敢如此作想。”

“不敢?你舒家有什么不敢?”女皇站起来,走到我边上,抓着我的下巴,强逼着我仰起头来,直视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你舒家何曾将我放在眼里?你们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你们。不想做的事情,谁也逼迫不了你们。要美人不要荣华是不是?”

女皇捏着我下巴的手越来越紧,这手劲儿若是用在我的颈上,怕此刻我已经是断颈于此。我觉得她想杀了我,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急促地呼吸着。许久后,她猛地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开始对我拳打脚踢。

常侍在她身边的宫人临染赶紧关上了门。她仿佛是疯了一般,一面踢打着我,一面嘶吼出声来:“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朕是天子!朕岂能容得你们摆布!”

“陛下……”我艰难地出声,蜷缩在地上,护住自己,“还望陛下体谅。”

“陛下!”旁边临染也看不过去了,上前跪到了她身前,猛地抱住了她的腿,高声道,“这毕竟是舒少主啊陛下!”

听到这话,女皇明显愣了愣。片刻后,她慢慢镇定下来,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我蜷缩在地上抱着自己,许久后,她回到书桌边上,慢慢道:“自己去领五十个板子,从明日起,你便到文渊阁去帮忙修史,正五品学士。”

听完这话,我便知道她是答应了我。

我赶忙跪拜谢恩,然后由临染搀扶着,带着我走了出去。

“大人,陛下在气头上,您先回府……”

“我要去领板子。”

“舒大人……”临染皱起了眉头。我忙道:“陛下打我是应该的,我不会记恨。陛下好不容易应允,我得赶紧去受了这顿板子,不然陛下想通了,又反悔怎么办?”

“舒大人……果真是一往情深。”临染愣了愣,眉目里居然有了些怜惜。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去刑房领罚。

女皇传了口谕过来,让人亲自盯着,我进去,哪怕那些宫人有些害怕,但还是让我趴了下来,然后开始行刑。

板子一板一板地落在我身上,五十大板,打废过多少文臣。我也不知道,实打实五十大板,约是个什么效果,但我只知道,等打完这五十大板,我便可以见到沈夜了。

我要去告诉他,我不娶苏容卿了,我要娶他。哪怕他是个青楼小倌,哪怕他名声不佳,我也要娶他。

我为他连陛下钦赐的婚都毁了,我为了他连朝廷命官都扬言要杀了,现在谁都拦不住我。我喜欢上这个人,我便要娶了他。哪怕家里人觉得担忧,旁人觉得我是个败坏舒家的废物,这都没有关系。

板子一下一下地落下来,我听到皮肉裂开的声音,疼得我大颗大颗汗珠落下来。然而我咬着牙,从未觉得这么轻松过。

我视线一片模糊,头脑越发昏沉,朦胧间感觉外面吵吵嚷嚷,似乎有人在争执些什么,然后便见一个白衣人逆光而来,长发如墨,� �貌俊美无双。

他慌慌张张地冲到我面前来,那一板猛地落到他身上。我听见他闷哼出声,我模糊着视线抬头,好半天才认出来,是沈夜。

我虚弱地推开他,干涩道:“你过去一点,很快就打完了,打到你,很疼的。”

他愣了愣,随后便在那板子落下之前,一把接住板子,手掌一捏,板子就碎成了渣。

那木板上还沾着我的血,沈夜接得满手鲜血,他红着眼朝旁人怒吼出声:“谁敢再打!”

“别闹了。”我推他,虚弱道,“让他们打……不然我就前功尽弃了……那小哥,”我招呼了一旁犹豫着的行刑人,笑道,“换根木杖,继续打,别怕。”

说着,我伸出手去,颤抖着拉住沈夜的手:“沈夜,打完了,我带你回家。我拒婚了,苏容卿我不娶了,我娶你。我的夫君,现在是,将来也是,只有你一个人。”我珍重地握住他的手,温柔道,“嫁给我吧,跟我回家。”

我用尽全力和沈夜表白完,看着木杖落下来,实在没撑住,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捂着屁股艰难地走下床榻,绕过屏风,便发现这是苏容卿的房间。

他背对着我,长发披散,身着白衫,外面还下着细雨,他似乎正瞧着雨发呆。我心里当场咯噔一下,蒙了。

我开始认真思索,是不是在我昏迷之前我产生了错觉,把苏容卿当成了沈夜,表白了一阵?我开始认真回忆,那时候我到底有没有呼唤沈夜的名字,如果我呼唤了沈夜的名字,苏容卿是不是会伤心?

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开始在我脑海里闪过,对方却慢慢回了头。

我看到了他的侧脸,我才发现,他居然没戴面具!

我吓得赶紧捂住眼睛,他低笑了一声,笑声有些熟悉,我不由得僵硬了身子。他慢慢走了过来,冰凉的手掌搭上我的手,温柔道:“别遮了。”

那声音熟悉得让我整个人都僵了。他拉下我的手,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胸,他抬起我的下巴,我这才看到他笑着的面容。

是沈夜。

似乎是打了雷,整个天空轰隆隆作响,我呆呆地看着他,许久后,才干涩出声:“苏容卿呢?”

“我就是。”

“我问苏容卿呢!”我大吼出声。沈夜一把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声音沉稳道:“我就是。”

我急促呼吸起来,他打横抱起我,将我温柔地放到床上趴着。

床上全是他的味道,我整个人埋在枕头里,感觉胸闷得没有办法呼吸。

“你是苏容卿?”我沙哑着声音开口,“你从一开始,就是苏容卿?”

“是。”他在旁边倒茶,“还记得,我当初给你说过那个故事吗?我早说过,我母亲是有身份的人。只是说,再后来她终于还是将我找了回来,我没告诉你。”

是,他早说过他的身份。在地牢里,他说他不被母亲喜爱,被追杀。可我完全不能想象,他所描述的人,会是我那德高望重的老师。说这人是女皇我信,但这样下作的女人会是我的老师,我决计不信!

“你骗我……”我抓紧了枕头,感觉泪意不断涌了出来,“你说过你不愿意骗我……”

“情势所逼,舒城,放松一点,喝点水。”

“可是你骗了我!”我猛地起身,打翻了他手中的茶杯。茶水溅了一地,杯落到地上,不断打着旋。我瞧着他俊美的面容,红着眼眶,“什么情势所逼……难道你是苏容卿这样的消息,是情势所逼吗?

“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却这样骗我!你说你喜欢我,你真的喜欢吗?你喜欢的,是我这样痴傻的感情吧?

“你看着我纠结,挣扎,你每天装着苏容卿听我诉说我的感情,然后又装成沈夜拨弄我的心弦。这是你的情势所逼?这是你的迫不得已?你明明是只想高高在上地看着一个贵族女子如何被你耍玩于股掌之间!身为苏容卿的你她喜欢,身为沈夜的你她也喜欢!你不过就是想证明你的魅力,看她一次次喜欢你,然后你再拒绝,你再作践。”

“舒城,”他打断我,“你不要想太多。我没有这个意思。”

“沈夜,”我红了眼睛,想起每一次,我在他这里认真诉说自己的情感,然后去凤楼找他,去想他。

“你和秦阳是故意戏弄我的吧?”

他没应答,我忍不住笑了:“你们这些小倌戏子,总有那么多手段逗弄我们。欲擒故纵,这也是吗?”

“舒城!”他皱起眉头,“我没有你想的这么不堪。我只不过是想知道,你到底怎样想。”

“我怎样想,你不是一直很清楚吗?”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对你坦坦荡荡,掏心掏肺,我没有骗过你,可你呢?我喜欢沈夜,这是你告诉我的。我只是把苏容卿当神,这也是你告诉我的。我真傻……你不过就是想试探我对你的感情罢了……我丢官职,降了品级,挨了五十大板,为你对秦阳口出狂言,也不过就只是让你开心一下,让你想‘这个蠢货,果然很爱我’,是吗?你说你喜欢我……你说你喜欢我……”我实在没忍住,猛地一巴掌抽了上去,嘶吼出声,“连心疼都不懂的喜欢,算什么喜欢!”

他没说话,白皙的皮肤上迅速浮红。我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艰难地往外走去。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猛地将我拥入怀中。

他从背后紧紧地抱着我,将头埋在我颈间。他沙哑着声道:“可是你喜欢我,这不就够了吗?只要你喜欢我,我便会好好对你。我便会喜欢你。不管怎么样,结果都是一样的。就当我错了……你不用退婚,便就这样,我成为苏容卿,嫁给你,然后我用这一辈来偿还,好吗?”

“沈夜,”我慢慢闭上眼睛,“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是个很软弱的人。我很少和母亲起冲突,我从不和圣上起冲突,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我不像上官流岚这样精干,我也不像秦阳这样有大志,我从来只想安安静静地守住我一隅净土,便就足够。我从没想过要去争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只许一个人终老。”

我慢慢握住了他的手,沙哑着声音:“这是我这辈子,用了所有勇气去做的事。可能你觉得就是个笑话……不过就是从正三品降到了正五品,不过就是从御史大夫变成了文渊阁学士,不过就是拒婚,不过就是五十大板……可你明白这更多的意思吗?这是我用舒家的权势逼来的。如果是普通人家拒婚,早就已经人头落地,只是我是舒家少主,所以我还站在这里。今上是什么人?”我苦笑出声来,“我舒家什么都没做,她便已经觉得我们危及她的皇位,如今我这样逼她,她必将怨恨不已。我每逼她一次,便是将舒家往死路上逼近一点。”

说着,我转过头来,在他怀里看着他紧皱着的眉头,沙哑着声音道:“苏容卿是她指婚给我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指婚来的人,必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他只是苏阁老的儿子,只是与我竹林相识通信的苏容卿,我尚敢娶,我信得过我老师的品行,我信得过苏容卿的品行。可你沈夜,”我不由得笑出声来,“舒某无德无能,齐大非偶,高攀不起。”

“舒城……”他抱我更紧了一些,“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一定会保你安危,我……”

“凤楼到底是为谁收情报?”我高喝出声来,“陛下已赐婚苏容卿于我,你到底为什么要以沈夜的身份接近我?”

“舒城!”他高吼出声来,“你信我!过去苏容卿没做的事情我不会做,沈夜没做的事情我也不会做!”

“我原以为你喜欢我,”我慢慢闭上了眼睛,横下心将他的手猛地挥开,“也不过如此而已。”

说完,我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临到门前,他突然开口:“圣上不会同意退婚,我也不会同意。”

“我已经逼她了,”我垂下眉眼,“不介意再逼紧一点。反正,”我仰头笑出声来,“她已经惦记上我们,我还怕什么呢?不过我有些好奇,”我转过头去,注视着仿若仙人一般的他,“你什么时候成她的人的?”

“很久以前,”他沙哑出声,“与你分别之后,我进了暗庭。”

暗庭,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传说中是女帝组建的另一个朝廷,主要就是监管和刺杀朝中人士,被暗庭盯上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不过约莫是见过暗庭的人都死了,所以从来没听说谁见过暗庭。

这一次我是活着见到了暗庭的人,我想,可能若干年后,我也会成为那些见过暗庭却死去的人。

我摇了摇头,慢慢往外面走去。他站在我身后,沙哑出声:“她安排我嫁给你,我本就不愿意,刚好你走错了我房间遇见我,我便将计就计,以沈夜的身份去接近你,想早点完成任务就脱身。我也想嫁给我喜欢的人,我也不愿意用婚姻去掺和权势。是,哪怕我们之间很多事情都是谎,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做这么多不是玩弄你,我只是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舒城!”他追了上来,却也只是停在门口。我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我便走不了了。

我艰难地往前挪移,许久后,听他沙哑出声:“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叫下人送吧。”

“下人不方便。”他走上来,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抱着我走到门口。刚到门口,我便瞧见满身湿了个通透的白少棠。

“娘的果然在你这里!苏……”话还没说完,白少棠面上就出现了震惊的表情,结巴道,“沈沈沈……沈夜!”

“少棠,”我强作镇定,唤还没反应过来的白少棠,“抱我过去,带我回家。”

沈夜抱着我的手一紧。白少棠愣了片刻,立刻跳了过来,伸手道:“舒城你受伤了,我赶紧带你回去。”

说着,他便想将我接过去。然而沈夜动也不动,紧紧地抱着我,盯着白少棠道:“我送她回去。”

“少棠!”我焦急出声。白少棠敛了笑容,慢慢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不过沈夜,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做得出就要赔得起,把人交给我。”

“我送她回去。”沈夜完全不松手。白少棠猛地出手,一掌击向沈夜,沈夜侧身,就是那瞬间,我猛地一脚侧踢出去。沈夜一把拉住我,白少棠一脚将他踢开了去,然后在沈夜再一次动手前,我将白少棠腰间的剑猛地拔出来,架在自己身上,定定地看着他:“我自己回去。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笑出声来,“这么喜欢我,不怕这剑伤着我吗?”

“你不是也喜欢我吗?”他苦笑开来,“那么,我心疼,你就不心疼吗?”

我没应声,白少棠温柔地抱起我,朝马车走去。

“舒城,”他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让我抱你,但你太重了,我抱不动。你看,现在我抱得动你了。”

我没说话,在他怀里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他将我放在马车上趴着,然后坐在我身边。看得出他特意布置过马车,车里铺了床褥,我枕得很软和。他坐在我身边,帮我梳理乱了的头发。

我一瞬间觉得委屈不已,号啕出声,我说:“少棠,我好害怕。”

我好害怕。

我好不容易这么喜欢一个人,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这样喜欢一个人,却也是别人安排过来的。这个世界仿佛再没了我栖身之地,仿佛是姐姐们离开那些年,我的每一碗菜都要试毒,每喝一口水都要规定。我看见过那么多人死在我面前,每一次,我离死亡都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我想我是过得太安逸了,安逸得我都忘了,原来这个世界这么可怕,这么奸诈。

原来喜欢一个人很难,让喜欢的人喜欢自己,更难。

而指望着喜欢自己的人如自己一样喜欢自己,则是难上加难。

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考虑沈夜到底喜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去回想他通晓一切、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难堪。我只是满心害怕,在白少棠手下瑟瑟发抖。

白少棠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我的背,然后慢慢唱起一首云州的民谣。那首歌他小时候经常唱,简单的调子,让人很容易记住。他一遍一遍地反复哼唱,外面雷声都被他的声音掩盖。

“舒城啊,”他叹息出声,“我长大了。你别害怕,白少棠长大了。”

长大了,就可以保护你,守护你了,舒城。

“哪怕这世界上所有人你都不敢相信,”他慢慢握住了我的手,眉目间满是温柔,“可是还有我啊,舒城。”

我呆愣地看着他,第一次觉得,白少棠的眉目,果真这样俊朗了。

我回家去,白少棠刚一进门,母亲就迎了上来,急道:“你退了苏容卿的婚?”

“是。”我在白少棠怀里,病恹恹道,“挨了五十大板,降为五品文渊阁学士。”

“就这样?”母亲有些诧异。

“圣上亲自动手打了我。”我闭着眼睛补充。母亲皱起眉头来,不安道:“这事不会这样罢休的。”

“我不会娶苏容卿,母亲,你知道苏容卿是谁吗?”我苦笑起来,“他是沈夜。”

母亲愣在那里,许久后,她终于道:“陛下的手……已经伸这么远了。”

我点头,觉得有些费神。

大哭一场后,总是疲惫的。

白少棠抱着我进了屋,然后把我放进了被褥。他小心翼翼地给我盖上被子,掖了掖,接着紧挨着我躺了下来,温柔道:“睡吧,我守着你。”

我一瞬间就想起来,小时候白少棠也是这样,顶着个大包子脸,温柔而认真地和我说:睡吧,我守着你。

我闭上眼睛,眼泪忍不住就流了出来。我突然觉得,其实我亏欠白少棠的,良多。

他年少时候我欺负他,他长大成了俊美如斯的少年,我还是在欺负他。

而他虽然浪荡、虽然看似玩世不恭,却始终只是安安静静地守着我。我们俩都没睡着,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这是白少棠回归以来,我头一次觉得离他这么近。

过了很久,我终于闭上眼睛睡了过去。等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母亲下朝之后,带了饭到我房间来,她一面看着我吃饭,一面同我商议:“今日你不在,陛下在朝上提出削兵权的事情。”

“嗯……”我应了一声表示在听,继续扒饭。母亲皱着眉头道:“首当其冲的,便是握着云州二十万铁骑的白家。”

听到这话,我愣了愣:“陛下定了吗?”

“没定。”母亲甚是忧虑,“今日吵了一早上,退朝再议。不过看陛下这个气势,怕是一定要把这事了了。”

“那母亲……作何打算?”我试探着问,“咱们不管?”

“这件事,早在之前我已知晓。白家派人来和我商议,要舒家出面作保,从此以后,云家纳贡,舒家可白分一成,而云家二十万铁骑,从此云舒同姓。”

“但是……”既然早已知晓,今日却始终没有准备,必然是出了什么岔子。母亲笑了笑,温和道:“他们提了条件,便是白少棠要嫁给你,成为舒家主君。也就是说,云州二十万铁骑和每年的朝贡,便就是白少棠的嫁妆。”

这话让我噎了一下,我突然觉得,白少棠可真值钱。

“你那时喜欢着苏容卿,我便拒绝了他们的条件。我想,他们大概是找了下家吧……”

“如今朝堂之上,除了舒家,还有谁能保住他们吗?”

我皱眉道:“陛下铁了心削权,违抗者必然要遭雷霆之怒,如今贵族人人自危,白少棠去哪里再找个人,当他的护身符?”

说到这些,我越想越操心。母亲一言不发。许久后,我忽地就反应过来母亲的意思,小心翼翼道:“母亲的意思,是希望我娶了白少棠?”

“你是为什么退婚的?”母亲忽地转了话题,我愣了愣,母亲便道,“前些时日,你不是还同我说着,苏容卿是你的心上人吗?”

“曾经是。”我开口,声音里有了涩意,“现在不是了。”

“因他骗了你?”

我不言语,母亲便明白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道:“那么,你对少棠怎么看?少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母亲补充,“如果你只是想找个真心的人,我也再没见过比少棠对你更认真的人。你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他的感情,我们长辈也都看在眼里。白家就少棠一个孩子,云州就是少棠的嫁妆,他找靠山,必然是要找一个能用这些嫁妆换白家下一代安稳的,不可能平白无故给了我们二十万铁骑,只为了这一次救急。而我们家,也总不能平白无故就为了他们出头,我肯,舒家其他族人也不肯。你今日若不娶他,他必然就要嫁给其他人,才能解自己燃眉之急。”

“母亲说这么多,到底是想说什么?”我将最后一口饭咽到嘴里,“母亲想要我娶他?”

“舒、白两家若能联姻,这是最好的结局。”母亲躲闪着我的目光,“陛下既然有了心思,我们便得有所打算。白家有云州二十万,舒家有宁、北两州四十三万,若我们两家联姻,九州占得三州,哪怕镇安王出手,我们也有一半的胜算。”

“宁、北两州何时有了四十三万兵力?!”我惊得饭都咽不下去,看着母亲不自然的表情,艰难道,“除边境以外,各州驻军不得超过五万,镇安王驻守华青边境,守军五十万便已成为陛下心腹大患,母亲你做此打算,若被陛下的人所知怎么办?!”

“陛下暗自在自己的掌地增军十年,各族在封地增军也已是普遍做法,还记得十年前掌握肃州的沈家是怎么毁的吗?便就是为着此事。我们与陛下之间最断不了的牵扯不过就是一张血契,可若这张契约被毁了呢?你可想过,若真有这一日,你当如何?舒家不能靠着巫术过活,”母亲让人收了饭碗,“这世上最可靠的,从来只有人的手段。”

说完,母亲抬头看着我。她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她没有希望我做什么,更没有强迫我做什么,然而就是这样的感情,令我更加愧疚。

“你好好考虑后面的事,最重要的还是你的幸福。”母亲说着站了起来,带人走了出去。母亲走后没多久,白少棠带着一箱子药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还没进门便扬着声音道:“舒城,老子给你带了云州最好的疗伤药,你肯定没见过!”

说着,他将那些药铺在桌上,一面放一面念叨着药的名字,像一个孩子一般。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沈夜来,忽地觉着其实没什么不好。

至少白少棠不会骗我,不会害我。

他不是苏容卿,身负女皇使命,卷入贵族纷争,娶回来得时时提防;

他也不是沈夜,青楼出身,身份成谜,不但带着江湖纷争,还有让人心惊的武艺和手段;

他更不是昨夜我终于认清楚的沈夜和苏容卿。

他和我青梅竹马,世家相交。我们两个如果在一起,那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不会对我有二心,不用我时时心惊胆战,夜里辗转难眠。

其实如果不是女皇突然逼婚,如果不是我突然发现成婚对象是苏容卿,我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去娶一个喜欢的人,我从来也不过就是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个合适的人,然后守护他,爱护他。他成为我的丈夫为我在后院撑起一片天地,我当他的妻子给他这尘世一隅净土。

——这本该就是我的婚姻。

我与白少棠成婚,不过就是将我这荒唐的、脱轨的人生,拽回我本来走的道路。

想到这里,我没有再犹豫,忍着痛从床上赤足走了下来,踏着冰凉的木板,走到正说得兴高采烈的白少棠身后,然后从他后面抱住了他。

他一下止住了声音,身体竟有些颤抖起来。

那样小心可怜的模样,丝毫看不出疆场上白少将的风姿。

我将头抵在他背上,低声呢喃:“咱们成亲吧。”

“是为着云州二十万铁骑吗?”他背对着我,声音里有了些笑意,似乎是这才清醒过来。

“也因为你是白少棠。”我开口,说出那一刻内心的念头。

因为这是从小守着我、被我欺负着的白少棠。如果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我也不知道,二十万铁骑带上云州,能不能打动我的内心。

白少棠僵直了背,许久,他猛地回身来,将我紧紧抱在了怀里。他似乎很是害怕,又似乎有些激动。

“舒城,”他声音里带着颤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没事,我等得起,等得起的。”

“别傻了……”我忍不住笑了,“我娶了你,就会对你好。喜欢或者不喜欢……”我有些茫然,“久了,其实也没谁在意了。你会是舒家主君。”我仰起头来,注视着他,“我不会再娶其他人,我会让你一生安稳、幸福、安乐,让你和我的孩子也是如此。”

说着,我撩起他耳边的发丝,慢慢道:“我不会让你像我父亲一样,不会让你像任何贵族主君那样,我娶了你,便就是要和你平等地享有舒家荣华。”

“舒城……”白少棠眼里有些茫然,“这是你真心的吗?”

“这是我很早便许下的,对我丈夫的诺言。”

“只要是你的丈夫,你便会这样对他?”

他的话说出来,我便知道他介意什么。母亲说,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总是需要用谎言才能让他们开心。这些谎言不会被考验,大多数情况下,它只是会让对方开心,然后便埋进黄土里。

于是我笑了笑:“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成为我的丈夫。”

白少棠露出了然的神色。他静静地拥住我,温柔道:“其实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你到底是为了云州娶我还是因为我是白少棠。我只知道,你在我身边,我陪你过一生,就我们两个,这就够了。”

那些日子,白少棠天天来照顾我,我也没见沈夜来。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拒掉了沈夜所有的拜帖,白少棠把他所有的隐卫都调到了我的门口,几乎每天晚上都和沈夜干一架。

因着伤势的缘故,我在家里躺了大半个月,退婚的圣旨也终于从宫里送了出来,我拿着圣旨,开始准备下聘的礼金。

伤好的当天,我便带着礼金,亲自到白府下聘。我家面子足,礼金足足挑了一条街,敲锣打鼓铺着红毯撒着花朝白府去的时候,行人无不驻足。

这场面太过嚣张,为此我将影卫全调了过来。安插在身边,就是怕沈夜来闹事。好在一路敲打了许久,临到白少棠家门前,我都没有见到沈夜的踪影。我刚松了一口气,便瞧见远远有一辆马车,停在白府门口。

那辆马车挂着凤楼的标志,我的心忽地就跳了起来,有一种想要快马加鞭的冲动。而后我瞧着车帘子里的人听到我们的声音,好奇地卷起了车帘。

是沈夜。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但是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瞧见了我。然后他看见我身后的仪仗队,猛地白了脸色。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便看见一袭蓝衣从马车里猛地冲了出来,好在我早有准备,在他即将靠近我的片刻,影卫从人群中应声而出,直袭向他。我快马加鞭,带着祖传的玉佩朝白府冲了过去。

“舒城!”沈夜和影卫战斗着,怒得大吼出声,“你给我站住!”

我假装不闻,一路冲向白府,然后翻身下马,敲响了白府大门。刚刚一碰,白府大门猛地打开了,穿得端正的白少棠将我一把拉进怀里,众目睽睽之下,谁都没来得及反应,便瞧见他捧住我的脸,猛地就吻了下来。

旁边传来沈夜一声闷哼,他被狠狠砸在我们身边。白少棠一面吻着我,腰间软剑猛地跃出,一剑指在了沈夜颈间,逼得本要起身的沈夜再不能动弹。

“沈夜,”白少棠这才放开我,拉住我的手,转头看向了沈夜,“哦不,应该说,苏容卿,我与舒城的亲事,今日算是定下了,你与舒城的退婚圣旨已经下了,日后还要劳烦你,不要再去舒府,也不要再来白家。”

“订婚又怎么样?”沈夜冷笑起来,“我与舒城,不也定过亲吗?定得了,那便退得了。”

白少棠没说话,冷笑了一声,用剑逼着沈夜站起来,淡淡道:“滚吧。”

沈夜笑了笑,恭敬行了个礼,转身便要离开。白少棠回头看向我,便就是这时,沈夜猛地出掌,我看得真切,一把拉开白少棠,迎向了沈夜的掌风。

沈夜的动作在我面前堪堪停住,他没说话,静静地注视着我。许久后,他惨然一笑:“你不喜欢他的。”

“人和人之间,久了,便也就喜欢了。”我淡淡地解释,“况且少棠没什么不好,能娶他,我已然满足。”

“你喜欢我的。”他站在我面前,声音有些沙哑。我忍不住笑了笑:“喜欢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意践踏这份感情,我以前喜欢你,也不代表以后一直喜欢你。

“沈夜,”我转过头去,拉紧了白少棠的手,“早在你装作苏容卿和沈夜两个人玩弄我时,便该想到今日的结局。”

“我没有玩弄你!”他猛地大吼出声来,“我是真心的!”

“谁不是真心呢?!”我吼回他,“我的真心是坦荡,你的真心是看我如何苦恼、坦荡吗?!我喜欢一个人,他难过了我会伤心,他痛苦了我会心痛,这才叫喜欢你懂吗!而你呢?看着我难过,我痛苦,我伤心,我为你做这么多,你也不过就是看着!就为了证明我喜欢你!这是喜欢吗?!”

沈夜一时语塞,他似乎也再说不出什么。我冷笑起来,继续补充道:“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没有了白少棠,一切就会好很多?可沈夜,我告诉你,从你这样骗我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无关白少棠,而只是你我的问题了。我会娶白少棠,其实我会去娶很多人,今天如果没有少棠,也会是其他人。但是我舒城哪怕是娶阿猫阿狗,也不会娶你沈夜!你这样玩弄他人的人,”我高高仰起头来,大喝出声,“不配别人的喜欢!”

说罢,我便拉着白少棠,气势汹汹地走了进去。

沈夜站在那里,高高瘦瘦的模样,带着茫然的表情,竟似乎是站不稳一般,微微晃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头,注视着人流涌去的方向,看了好久好久,终于才转身离开。

走的时候他挺直了脊梁,好像一把出鞘利剑,看得人胆战心惊。

我在白少棠家,按照礼仪交了文书,下了聘礼,交换了家传玉佩和生辰八字,而后便告辞回家。

然而刚到家没多久,便听仆人来禀报,苏容卿入宫了。

我心里便道不好,果不其然,没多久,便传来了苏容卿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的消息。

我忍不住问:“他在跪什么?”

所有人都一脸茫然:“不知道啊!只知道苏公子面见了圣上,然后便在宫门外跪着了。”

我心跳得飞快,总觉得沈夜是要搞什么幺蛾子。我觉得他这个人,是顶不要脸的,哪怕现在换了苏容卿的皮子,但能做出来的事情,估计也差不多。

当天晚上下了大雨,我在床上辗转难眠,迷迷糊糊睁眼是夜里,再睁眼还是夜里。好不容易熬到上早朝的时辰,我听着外面的雨声,召了派去打探消息的仆人来问:“苏公子走了吗?”

“没呢!”仆人一脸纠结道,“不过少主,奴才现在可算是知道苏公子跪的原因了,不对,应该是宫里人都知道了。”

“什么?”我穿着朝服,接过仆人递过来的漱口水,一面做事,一面认真凝听。

“听说苏公子是去求陛下收回退婚的旨意的。”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倒不算很吃惊。

紧接着仆人便说:“听说,苏公子说他已经失身于您了,所以非少主不嫁。陛下震怒了,于是罚苏公子在宫门外跪着,说婚前失身,有损德行。”

我听着,忘记吐漱口水,一口咽了下去。

旁边的仆人呆呆地看着,好半天关心地问了句:“大人,您还好吗?”

“我很好。”我故作镇定,点了点头。然后下一秒,我就感觉我袖口燃了起来。

仆人们目瞪口呆,许久后,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大人!您的衣服着火了!”

“闭嘴!”我怒吼出声,“我整个人都着火了!”

然后我就感觉到旁边温度升了起来,紧接我便看见袖子上的火,不由得惶恐出声:“救火救火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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