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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自大_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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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烧了我半边袖子,但是比这烛火烧得更旺的,却是宫中的流言蜚语。我来不及换衣服,便甩着烧焦的半截袖子急急忙忙地进了宫。

到宫内时天还未亮,雨大得让人看不清周遭事物,我让侍卫给我放行之后,便赶忙到了沈夜跪的地方。

雨太大了,佣人给我撑着伞让我从马车里出来,那么宽大的雨伞,却仍旧挡不住雨往我身上飘落。我站在台阶上,看见宽阔的广场中央,沈夜端正地跪在那里,一袭白衣在夜色里格外明显,哪怕是这样的大雨,也掩盖不了他的身影。

我从佣人手中夺过雨伞,慌慌张张地赶了过去,踩在雨水里时,我能感受到水浸透脚的湿意。我喘着粗气停到沈夜边上,为他遮住了风雨,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他淡声道:“你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我喘着气,有些不满道,“你这是做什么?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我以为我们说得很清楚了。”

“我也以为我们说得很清楚了。”沈夜跪得端端正正,语调波澜不惊,“你知道动物在捕猎的时候,如果咬到了猎物,就绝对不会松口吗?”

“可是你我不是禽兽。”我叹息一声,“沈夜,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走吧。”

说着,我就去拉他,他却反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就没放开。

我保持着微微佝偻的姿势,静静等待着他的言语。他慢慢抬起头来,端望着我。

他已经跪了一夜,浑身湿了个通透,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进衣衫之中,看上去竟有那么几分可怜。他握着我的手,我尚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暖,不由得有那么些心神动摇,似乎觉得面前这人,也并非这样面目可憎。

“你穿得少了,”许久后,他竟是说了这么一句,“湿的鞋容易着凉,现在还早,你去换一双吧。”

“你呢?”我看着他拉着我的手,问,“还跪着吗?”

“当然是要跪着的。”他苦笑了一下,“你不该知道吗?”

“沈夜,”我直起身来,顺势抽出了自己的手,不由得笑出声来,“你到底图什么呢?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哪怕你嫁给了我,圣上要的东西,我也决计不会给你。”

“没关系。”他垂下眼帘,“我不在意。”

“你喜欢我吗?”我问得有些忐忑,然而不等他回答,我又笑了,“喜欢的,如阿猫阿狗,你也是喜欢的。

“沈夜,你要跪,便跪着吧。”我觉着我不能再说下去了,若再说下去,其实难过的也该是我自己。

我忽地就有那么些懊恼,为什么要过来呢,其实我早就知道,沈夜的性格哪里又是别人的言语能左右的?他想跪,别说我来,便就是舒家、云家上上下下全来跪在他面前,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然而我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伞给你。”我将伞递给他,他没接,我便将伞放到了边上。雨一瞬间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我感觉有些疼了,我想我得赶紧回马车上去,便慌忙转了身,疾步往马车走去。然而没走几步,便听他突然叫住我:“舒城,”他珍重地举起伞来,大声质问,“你是怕了这君王,还是怕了你的心?!”

我没回答,在雨里闭上眼睛。

雨太大了,我睁不开。

他的声音继续传来:“你恨的是我的身份,还是因为我骗了你?”

“沈夜,”我思索了许久,终于发声,“我不喜的是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与我,不能在一起。

“我并没有多喜欢你,而你也并没有多喜欢我。”我提醒他,抬起头来,感受着雨打在脸上的痛楚,“你看,你没有喜欢我到不在意我受伤,所以你才能这样肆意妄为地戏耍我;而我也没有喜欢你喜欢到放弃一切,所以我才会在意你的身份和过去。

“我大约是有那么一些喜欢你的,当你是苏容卿的时候,我给了你一个模子,然后我爱上了那个模子;当你是沈夜的时候,你给了我爱情,我爱上了这份爱情。

“你以为我有多喜欢你吗?”我回过身来,有些茫然地笑出声来,正要说下去,然而方才开口,便被他打断:“不要说了。”

他抬起头来,目光坚定:“你喜不喜欢我,不是你说的,而是我看的。你喜欢我。”他言语间毫不犹豫。

我不由得笑了,慢慢接下了话:“我对你的喜欢,并不比对阿猫阿狗更深。”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露出了轻蔑的笑容,“难道不就是专程为我送这把伞吗?”

我一时语噎,竟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仿佛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一针见血 点破开去,冒出呛人的毒血,让我一瞬间忍不住咳嗽出声来。

我慌忙转过身去,急忙赶回马车里。而后我便听到沈夜的笑声,那么张狂,那么放肆,映照着我的不堪。

马车里充满了我急促的咳嗽声,下人将备好的干燥的朝服展开替我换上,然后我倚靠在马车壁上,静静地听着雨声。我时不时又掀起车帘,看他倔强、认真地跪在那里。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雨也小了,我终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回到了大殿门口。大殿门口已经三三两两地聚了些大臣,正窃窃私语着。我一来,所有人都看向了我,我很容易猜测到他们议论之事了。我面带微笑地扫视过去,所有人都露出了些尴尬的神色,冲我点了点头,又慌忙转了头过去。

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站了一会儿,议论之声又“嗡嗡”地响了起来。我盯着自己的脚尖,执着玉板没说话。片刻后,议论之声又安静了,随后我转过头去,便瞧见老师拄着拐杖,慢慢朝我走了过来。

其实老师也不老,算起来不过五十出头,然而约是她太累了,以至于这个年纪,便已白了头发。她如我所料,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而后盯着我,在我猝不及防之间,猛地一巴掌扇了过来。

我知道老师是要做些什么的,我只是没想到,一向文雅的老师,教了我十几年书,从未对我恶言相向过的人,居然当庭抽了我一巴掌!

我被抽得心梗,捂着脸愣怔在原地,老师则在我不言不语的时候,大喝出声来:“舒城,你个畜生!!”

“老师……”

“我就一个孩子!!”她猛地抓紧了我的衣领,死死地盯住我,“我养了他这么多年,把他放在心尖尖上。我这辈子没什么愿望,我就希望他能好好地过下去,能抛掉过往,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嫁一个好人家,有一个孩子,安安稳稳地过这一辈子!

“可你这畜生!你这畜生!!”

说着,老师忽地脸色变得青白,呼吸急促起来。她抓着我的手也开始颤抖,然后整个人蜷缩着往后倒去。我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赶忙叫:“太医!快召太医!”

“娶他!”老师在我怀里,胡乱抓着我,“你既然玷污了他……便一定要娶他……”

“我真的没对他做什么……”

我安抚着老师,我觉得我都快哭了。

我这么纯良的姑娘,长这么大,连男人手都没怎么碰过的姑娘,突然就玷污了一个男人,这也太悬乎了。

而且,沈夜那种男人,是会为了所谓的清白嫁给我的人吗?!老师,你确定你真的了解你儿子?你确定你真的知道平时每天夜里,你儿子都在哪里,都在做什么勾当?你确定你儿子真的是被我睡了就毁掉一生的男人?!

要是沈夜真的是这种被我一睡就要自杀的男人,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碰他。

可沈夜是什么人?

他是凤楼的楼主,是一个用一把小扇子就能切了一只火麒麟、打倒年轻一辈少将翘楚白少棠的男人,是一个换脸换得怡然自得,一面当着高贵的苏容卿,一面当着性情古怪的沈夜的男人,是一个我娶回家感觉害怕、不娶回家也觉得害怕的男人!

老师,他轮得到你替他出头吗?!您可不可以不要给我制造障碍了……

我越想越憋屈。太医匆匆赶了过来,老师还在抓着我,反反复复地念着那句:“你得娶他,你一定得娶他……”

周边的人议论声越来越大,隐约间我还可以听到一些类似于“下流胚子”“真想不到是这样的人”之类的贬义句。太医过来给老师施针,老师死活不肯放开我,我只能在一旁跪着给她抓着。不一会儿,我便听到人群里传来上官婉清咋咋呼呼的声音:“舒城,你不是退了苏容卿的婚给沈夜提亲去了吗,怎么……”

她话还没说完,我就眼神如刀飞了过去,周边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师在我怀里猛地颤动起来,她一口气没吸上去,头一歪,就昏死过去了。太医们几针扎进去,慌忙用担架将老师抬了出去。这次人群里的议论声更难听了,沈夜的名字反反复复被提及,有些人的口吻里,还带着一种让人浮想联翩的淫邪。

沈夜太好看了。

我一瞬间想的却是这个。沈夜好看到楚都到处是关于他容貌的传言,哪怕很少有人见过他,但全楚都女人提起他,都无不和他的姿色有关。男人有了姿色,大多是要和床上的事联系在一起的,于是整个议论风格突然改变了。大家纷纷讨论着,我为了一个小倌退婚苏阁老之子,这个小倌的床上功夫该是多么出神入化。

他们反反复复将我和沈夜的名字搅和在一块,我越听越烦躁,最后实在没能忍住,大吼了一声:“别说了!这是早朝,你们难道就没有些其他事可说吗?!”

“众位大人议论的是什么,舒大人怎么知道?”秦阳的声音在人群里格外刺耳,“哦,也是,”她站在我斜前方,笑得得意,“苏公子跪在宫门口一夜了,这算楚都当红的话题,舒大人就算不偷听众位大人的讨论,也能猜出来。毕竟这事儿确实不大上得了台面,为着个小倌退了苏阁老之子的婚……”

“不是为了小倌,”我猛地打断了她,“我已上白家提了婚。”

话刚出口,全场都安静了。

我上白家提婚,朝堂之上,所有人无不清楚这句话所代表的是什么。

我为着沈夜退婚,这是风月情事;然我为着在陛下放出狠话后被削兵权的白家退陛下钦赐的婚,这就不是单纯的一场婚姻,这是朝堂之间力量的博弈,是权力的融合和交接。

所有人的沉默让我很是满意,我微笑着环顾大家,温柔出声:“外面流言甚多,诸君还是不要误听误信,沈夜这等身份,登不上我舒家的大门。我舒城要娶的人,从来就只有白少棠。”

话刚说完,人群里又传来一阵骚乱,原本站在台阶边上的大臣们忽地让开成两排,而后我便看见,台阶前,白少棠身着白衣,腰佩银剑,头顶玉冠,笑得得意张扬。而沈夜亦是站在边上,浑身湿了个通透,由人搀扶着,几乎站不稳的模样,我见犹怜。

这是沈夜第一次以苏容卿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没有化妆,不像以沈夜、沈三郎的身份游走于江湖的模样,总是化着浓厚的妆容,让人几乎看不到那浓妆下的真实面容。

他那么狼狈地站在那里,和被恩准可佩剑御前行走的白少棠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没有人能够移开目光,他那样的容貌,全然不是人所能描绘的,哪怕是这世上最手巧的画皮师,也绘不出这样美丽的人皮。

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白少棠阔步想向我走来,却被沈夜一把抓住了手,于是他们两个人就手拉手站在门边,谁都没能上前一步。片刻后,“陛下驾到”的唱声传来,所有人立刻站回各自的位置,安静下来。等了片刻,大殿的门缓缓打开,女皇已身着皇袍坐在大殿上,等待着我们。众大臣列队而入,而后跪下行礼。等大臣们站起来后,女皇忽地出声:“讨论国事之前,朕想先解决一些让朕心烦的小事。”

一听这话,我立刻紧张起来,果不其然,女皇接着道:“把苏公子和白少将给朕宣进来。”

我整个人几乎无法呼吸了。

我不想在这里讨论我的婚事,因为每次在这里做下的决定,都不是我太乐意的。

站在百官首位的母亲也忍不住皱了眉,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沈夜和白少棠两人一起走了进来。两人行礼之后,女皇看了我一眼,冷声道:“舒城舒大人,你惹的祸,还不滚出来见吗!”

“臣有罪!”我立刻很识抬举,从队列里滚了出来,当场就跪了下来,“是臣的错,臣这就将两位公子带回去好好商谈。”

“这有什么好商谈的?苏容卿是朕赐的婚,你既然……既然做了这种事,便立刻回去娶了!”

“可我……”

“你什么你!”女皇大吼出声,“做了这等肮脏之事,败坏了人家公子的名誉,你还不负责吗?我大楚的江山,能靠你这样的臣子吗?!连自己的家事都端正不了德行,国事如何处置?!”

“可我没睡他啊!!”我终于悲愤了,打断了女皇的骂声。我简直想在这大殿上撞柱子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我不是那些烈性臣子,这种活动只适合那些非常有骨气的言官。我没什么骨气,只能反复道,“陛下,我是真的没有睡他!!”

“那你是说,我用自己的清白诬陷你是吗?”旁边的沈夜忽地开口,声音里全是嘲讽。我一回头,看见他满脸绝望,眼里充满了眼泪。

我心里想:不好,我忘记了这货是个演技派!

果不其然,他含着眼泪苦笑着站起来,满脸“你这个负心汉”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慢慢道:“前些时日,你日日到苏府来,与我独居一室,夜里又到苏府来,偷偷躺在我床边,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你写给我的拜帖有多少,难道还要我给众位大人数一数吗?!”

“我……我虽然和你共处一室,可我未曾和你做过什么啊!”

我简直快哭出来了。周边传来了唏嘘之声,白少棠的脸色却很镇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沈夜冷笑出声来,他攀上我的肩头,温柔道:“舒大人,您肩头的蝴蝶胎记,在下记得很清楚。”

说着,猝不及防之间,他猛地拉下我肩头的衣服,我身上的蝴蝶胎记暴露在空中。也就是那一瞬间,白少棠猛地出手,一掌打在他身上,然后他将我的衣服往上一拽,怒喝出声:“你做什么!”

沈夜佯装柔弱,被那一掌击飞了几米。秦阳慌忙上前,扶住沈夜道:“白少将,你这是做什么!欺负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男子算什么英雄!”

听到这话,我和白少棠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沈夜满脸绝望地闭上眼睛,声音里全是哭腔,带了那么一丝颤抖,人见犹怜:“若不是已经跟了你……若不是已经是你的人……我苏容卿,何须忍这样的委屈!”

全场点头,大家看着他的脸,又看看我的脸。

母亲已经不忍直视我们三人,悠悠地转过头去,掸了掸袖子,又低头转了转手上的檀木香珠。女皇不耐烦地敲着桌子,转头看向母亲:“舒爱卿,我觉得这件事已经很清楚了,你怎么看?”

“陛下,”母亲笑眯眯地回头,“这孩子之间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处置,闹到朝堂上来,陛下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吗?”

“就这样吧,陛下。”说着,母亲朝外叫人,“来人,将苏公子扶下去好好照看。”

“来人!”女皇也同时叫人,“将舒城拖下去,关押到大理寺。”

一听这话,母亲面色冷了下来。这时上官流岚出列,不卑不亢道:“陛下,舒大人所犯何罪?”

“德行有失、殿前失仪、藐视皇权,这些还不够吗?”

“德行有失、殿前失仪轻则削官,重则斩首,藐视皇权轻则削鼻,重则斩首,陛下意欲大理寺如何处置?”

上官流岚语调平缓,女皇没有说话,上官流岚继续提醒:“是要斩首还是削鼻?”

全场人都没敢说话,屛住了呼吸。女皇似是头痛,斥责道:“上官流岚,你就是太过呆板。朕让你拖下去,你就拖下去,至于最后处置,朕过几日会告诉你,不会让你们上官家背这个锅。毕竟是舒少主,”女皇声音中有了嘲讽,“舒少主啊。”

说完,士兵们就冲了上来,将我拉了起来。我一把甩开他们,冷声道:“放肆!我自己会走!”平复了气息,我掸了掸衣袖,便要离开。

沈夜还躺在地上,他静静地瞧着我,片刻后,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大理寺我去过很多次,过去是去探监,这次是被收监。

以前我不是没想过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坐进里面来,却从来没想过,我竟会因为这种事,而且这么早进来。

我进来不久,上官流岚便带着上官婉清赶了过来。她们两人给我带来了新家具,让人给我拾掇拾掇后,我突然觉得这个环境还是很不错的。至少我特别安全,不用担心被刺杀。

“谢谢你们了。”我给她们两个人道了谢。

上官流岚点了点头,坐到边上,端起茶杯饮着茶道:“我却未曾想过,苏容卿竟就是沈夜。”

我正喝着茶,她一开口,我差点把茶叶沫子都吐出去了。然而我忍住了,将茶水咽了下去,有些尴尬道:“嗯,是啊。本来我以为只是我自己情情爱爱的事,没想到一下变得复杂起来了。”

“十六年前,陛下身为皇子时,曾时常出入凤楼。”上官流岚放下杯子,接着道,“我查了卷宗,那时凤楼由一个叫沈泉的人经营,生意十分红火,楚都达官贵人,大多是那里的常客。但后来一夜之间,凤楼消失了,人去楼空。

“我母亲那时候是女皇的支持者,女皇私下给了上官家一道密令,要追杀凤楼所有人。所以凤楼消失这个案子,与女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天庆二十八年,凤楼重新开业,第一个花魁,就为三皇女魏芸曦所钟爱。这个花魁潋滟,后来却出卖了魏芸曦,协助当今女皇登上皇位。”

“你同我说这些是做什么?”我有些不解。

上官流岚抬起眼帘,青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朋友一场,提醒你一些事而已。”

“你是想告诉我,沈夜与女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吗?”说着,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听过暗庭吗?”

上官流岚眼神一凛。我抿了一口茶,继续道:“这世上有明着的朝廷,暗地里的朝廷,也是有趣。我要是死了,这暗庭应该可以立马派一个人出来顶替我的位置吧?他们易容术这么好……你说会直接让我死,还是找个人佯装成我的样子,装一辈子舒城?”

“他们不敢。”上官流岚淡声道,“他们若真敢这么做,整个贵族都不会放过他们。”

“若他们当真这样做了,你又怎么知道?”我嗤笑出声,“我不娶沈夜。”我闭上眼睛,“不仅是因为他不够爱我、他骗我、伤害我,也还是因为,我不够喜欢他。

“我的喜欢支撑不起我对他的恐惧,我宁愿和他相忘于江湖。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喜欢他的吗?”我问上官流岚,声音里有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绝望,“在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

“被子铺好啦!”上官婉清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我和上官流岚都没有的活力,然后她拍着我的肩,很认真地看着我,“舒城,我和你说,对感情太认真的人是活不长的。比如她……”上官婉清指着上官流岚苍白的脸,一脸嫌弃道,“我和你打赌,要是流岚一直是这性子,她活不过三十岁。”

“闭上你的乌鸦嘴。”上官流岚瞪了上官婉清一眼。

上官婉清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怎么,不高兴了啊?你身子骨不好,全上官家都知道啊。我和你讲,你还是早点娶个夫君,现在这么孤家寡人,继续下去你就很容易越来越闷,越来越闷就越来越不开心,越来越不开心你身体就会越来越差,然后你就会想到你那个妹妹上官流清,她一直等着你死了继承上官家主的位置,你就会更心塞,接着死得更快……”

话还没说完,上官流岚的剑就停在了上官婉清脖子边上。上官婉撇了撇嘴,一脸无奈道:“好吧,我不说了。但是,我就说一句,你能别教坏舒城吗?”

上官流岚僵了一下,我以为她会反击,然而她只是“哦”了一声,随后收起了剑,看了看我道:“我们先走了,保重。有什么住得不习惯就和我说。”

“流岚,”我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感叹,“我一直以为,按照你的性子,我下大理寺的时候,你一定会奉公执法的……”

上官流岚挑起了嘴角,笑容里带了些嘲讽:“那证明,你果然不太了解我。”

说着,她忽地收起了笑容:“我说你是朋友,就是朋友。只要我在上官家主位置上一日,上官家就一直和你站在一起。”

说完,她便带着上官婉清走了出去。我坐回软软的床铺上,盘着腿想,当年为什么我要和上官婉清成为狐朋狗友,我该早点成为流岚的朋友才对!

我在床上懒洋洋地睡了个午觉,紧接着又听到外面的喧闹声,然后便看到白少棠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他站在牢门外冲我喊:“舒城,他们打你没有?舒城,他们……”

喊着,他就愣了。他看着我的住宿条件,好半天,终于说了句:“干他娘,这是牢房?!”

“别吵别吵,”我抓着头发站起来,“我是一个人际关系网很广的人,你有什么话就说,说完了我继续睡。”

“睡什么睡!陛下下旨到你家,让你下周就娶苏容卿!”

“哦。”陛下做这种事,我一点都不奇怪。

“反正我已经在牢里了,她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不会娶的。”

“舒城,我好爱你这种洒脱的样子!来么一个!”

“滚!”我一巴掌抽了过去。白少棠一把抓住我的手,嘻嘻哈哈道:“好啦好啦,我不和你开玩笑,我今天就去请太后找陛下去闹。”

“哦……对,”我这才想起来,“陛下生父兰君虽然死了,但当初的凤君还在,不过,太后这个面子,陛下会给吗?”

“不知道。”白少棠很坦诚地摇头,眼里浮现出了一丝狠意,“不过,陛下如果还要坚持,就不要怪我出狠招了。”

“你要出什么狠招?”

“我要找人强奸他,让苏容卿真的失去清白!”

我一时哽住了,找人强奸沈夜……这天地下,谁能强奸沈夜?只要保护自己不要被他强奸就算好了。

为了防止白少棠做蠢事,我只能隔着门栏拍了拍他的脑子,劝说道:“乖,脑子不好用没关系,别付诸行动了,你想想,你手下谁有能力强奸沈夜?”

“我要是拼尽全力,也是可以的!”他露出了鱼死网破的表情。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劝阻:“少棠,不要做这种牺牲!”

“舒城……”他转过头来,握住我的手,低头道,“其实我很高兴的。”

“嗯……”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白少棠傻笑起来,反反复复地问:“你喜欢我吧?喜欢我吧?”

“嗯……”

“好了,”白少棠放开我的手,“我去找陛下闹,我保证,舒城,三天后,我一定接你出去。”

说完,白少棠便离开了。我坐回床上,心里盘算着,现在这个局势,女皇把我关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然而片刻后,我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你喜欢他?”

果不其然,我一抬头,就看见沈夜倒挂在牢房外面。我一时语噎,好半天才道:“你能走点正常路吗?好歹是个公子了……”

“麻烦,还要申请审批手续,我直接进来就可以了。”

我一时无语。“想不想出去啊?”他倒挂着,冲我勾了勾手指。我不理他,他便翻身跳了下来,从脑袋上拔下簪子,冲着锁捅了捅,片刻后,锁就被他捅开了。他吹了一下簪子,插回脑袋上,走到我面前来,弯下腰看我的脸。

我扭过头去,他跟着我转过来,我再扭过头,他再转,我再扭过头,他猛地就按住了我的头,低头亲了下来。

熟悉而柔软的唇瓣印到我的唇上,我忍不住整个人打了个哆嗦。就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怎么生气了。

然而我立刻意识到,这种情绪这么软弱,于是我悲愤了,一巴掌抽了过去。他却拉住我的手,蹲下身来,仰头看着我,笑眯眯道:“想不想出去啊?”

“你滚。”我冷喝出声。

“想出去,你就娶我啊。”

“我叫你滚!”

“舒城啊,”他叹息出声,抚上我的面容,看着我的目光,那么温柔,那么怜惜,“我真的不会伤害你的。暗庭不是我想进的,女皇不是我想侍奉的。”

“那你为什么还为她做事?”

他没说话,将头温柔地靠在我的双膝上。

“我不骗你。”他的声音带着振动和热气,让我觉得有些不适,他歪着脸,慢慢道,“所以我不能告诉你。等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沈夜……”我忍不住软了声音,“放过我吧。”

“你喜欢他吗?”他再一次开口。我沉默着,很久很久,我才道:“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少棠了。他一直对我好,一直保护我,一直不让别人欺负我。为了保护我,他练好了功夫;我不喜欢他难看,他也成为了美男子。沈夜,没有人不对这样的感情动容。”

“你喜欢我吗?”

“沈夜,”我抚上他秀丽的长发,告诉他也告诉自己,“你太美好了。美好的事物,人是无法分清迷恋和喜欢的。”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他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我:“舒城,其实从白少棠出现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过。他那样的感情,你一定会动容。他为你一点一点地成长到了今天,而沈夜只是因为自身而优秀,这样的付出,是不一样的对不对?可是舒城……”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我是因为你活下来的,十二岁那年……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放弃我自己了。我是因为你坚持的,如果不是你的书信,这么多年,我也早已放弃了自己。谁比谁努力?谁又比谁深情?”

“不要说了……”我颤抖着声音请求道。

沈夜笑出声来:“我以为你喜欢我,所以我才那么喜欢你。可我那么喜欢你了,你却告诉我,你不喜欢我。因为我没有另外一个人来得早,因为我没有另外一个人在你身边时间长……”

“不要说了……”我痛苦地出声,“你走吧,沈夜,赶紧走。走出我的生命,走出我的世界。沈夜,我的人生该是平稳的,我不愿意你出现。你的出现,简直是我一生再巨大不过的灾难。”

听到我的话,他整个人愣住了。时间仿佛不再流逝,他维持着同样的神情,愣愣地瞧着我,很久。

片刻后,他闭上眼睛,转身走出牢房,猛地一跃,消失在了大理寺。

我松下一口气来,赶忙跑到牢房边上,很认真地把锁锁上。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再来了,却听到外面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觉得头有些疼,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然而

片刻后,整个走廊忽然布满了士兵,有个人拿着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我心叫不好,正想说些什么,对方就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用链子锁刺进我的琵琶骨。

我大声号叫出声,她抓紧了链子,我疼得只能跟着她快步走出去。走出去后,这些人将我按到一个架子上高挂了起来。一个穿着斗篷的女人坐在阴暗处,她喝着茶,看着他们高挂起我。片刻后,她扬了扬手,两个人就将夹棍套入了我指尖。

“舒城,”对方声音传来,我立刻知道,是大皇女。

那个一向不太出现,朝中唯一的皇女。

她撩开斗篷的帽子,露出精致的面容。然后她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带刺的鞭子,笑得阴狠:“我听说,你忤逆了陛下。”

看着她的鞭子,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我一直听说,大皇女有些奇特的癖好,我忍不住想,这个癖好,会不会用在我身上。

“你是不是觉得,舒家很了不起,我们不敢杀你,甚至不敢削鼻、剁足?”

“误会,”我赶忙赔笑,“殿下,你们一定是误解了我的心意,在下对陛下、殿下,一直忠心耿耿。”

“那为什么不娶苏容卿!”

“殿下,”我快哭了,“我只是……想娶个自己喜欢的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桩婚事,你竟敢不从!”

听到这话,我就明白了,为什么陛下一直不敢放大皇女出来,因为这人脑子有问题啊!

能把这种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人。这话向来只有我们这些拍马屁的臣子说,君王以及王储说,那就很危险了。

她以为贵族手里的权势都是闹着玩的吗?

然而不怕文人流氓,就怕流氓有了文人的身份。我虽然知道这货脑子是坏了,然而这种人很容易冲动,她今天在这里杀了我,我都信。

“陛下派我过来,同你商讨一下婚事,”她用鞭子打了打我的脸,“你就说吧,苏容卿,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我不说话,她一鞭子就抽了过来。旁边拿着夹棍的人立刻动手,剧痛从指尖传来。

我一瞬间来了骨气,大吼出声:“我!就!是!不!娶!!”

这一吼彻底激怒了她,她忽地回身,开始去找各种刑具。

我终于体会到了人类在用刑上的想象力。他们开始用针在我身上绣梅花,绣一点,撒一点盐,听到我的叫喊,他们就哈哈大笑,含着污言秽语。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皇女突然道:“已经晚上了……去找十个小倌来!”

刚说完,我便听到外面传来了上官流岚的怒喝声:“让开!”

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只听得旁边一阵争吵之声,然后我被上官流岚一只手扶住,从刑架上弄了下来。

“你母亲已经进宫,白少棠带着人去凤楼刺杀沈夜了。”

“你母亲调了晓防营两万的兵,”她言语说得十分郑重,“她让我交代你,若天明她未出皇城,立刻攻城。”

我猛地抬头,一面由着上官流岚拖着我出去,一面下令:“把大皇女拖进牢里去!”

说完,我便踉踉跄跄 地往外走去。一面走,我一面握紧了上官流岚的手。

“流岚。”

“嗯,”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你别担心,我会帮你看着局势的。”

“你为什么不是个男人?”

“嗯?!”她语调里终于有了些情绪。

我忍不住叹息出声:“如果你是个男人,我一定娶你。”

“滚!!”

说着,我们走到了大理寺门前,抬头看天,夜色降临,乌云满城。

上官流岚搀扶着我到马前,然后把我扔到马上,便说了句:“你先去苏府,我带人去宫门。”

“流岚!”我忍不住叫住了她,郑重道,“今日之恩,此生不敢忘!”

“这个恩情不要还给我,”她面上表情平淡,神色里似乎有了一丝阴郁,“还给上官家吧,别说了,赶紧走!”

说完,她便把马一拍,马飞奔向前,我强撑着痛楚趴在马背上,带着人就往苏府赶。

等我一路冲到苏府,由人搀扶着往里屋走去时,苏府已经一片狼藉。我老远就听到打斗之声,不由得更为着急,一时居然也忘记了身上的痛楚,慌忙冲了进去。

我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我是担心白少棠多一点,还是沈夜多一点,我只知道这两个人都不能有事,都要好好地、毫发无伤地活着。我虽然告诉自己要讨厌沈夜,可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然而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太多,当我冲进后院时,便见到后院全是打斗的痕迹,几乎已无一块完好之地,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尸体。然而沈夜面无表情,神色淡然地跪坐在大厅里。

他穿着白色的长袍,墨发和袍子都垂在地上,面前有着一套完整的茶具和正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泡的茶水,看上去闲适淡然。而他对面正襟跪坐着一个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就那么跪坐着,却已是风姿卓绝,似芝兰玉树,自带晋魏贵族风度。

他们两人安然地喝着茶,旁边人打得飞来飞去,一个身着粉红色长袍、眉目清秀的男人和白少棠打得满身是血。我冲进长廊的时候,这男人袍中忽地出现了一朵金色的牡丹,那牡丹花飞快地冲向白少棠,我几乎喊不出声,便看见这朵牡丹射入了白少棠的身体里。

白少棠闷哼出声,直直地倒了下去,我慌得从长廊上飞身而起,然后被打飞过来的白少棠猛地撞到身上,竟也是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我与白少棠刚刚落地,一把长剑便指了过来。我几乎已经感受到那剑尖破开皮肤的凉意时,便听到沈夜淡淡的声音阻止了那长剑的继续逼近:“牡丹。”

剑停留在我身前,有血珠顺着那剑尖滴落下来,我抬头看去,这才见执剑之人喘着粗气,面色苍白,似乎也是受了重伤。

他顿了片刻,便收了剑,转身回到沈夜身边。沈夜站起身来,带着他身后那少年走向我。那真是绝美的风景,我却只觉得惶恐,不由自主地抱紧了白少棠。

白少棠几乎已经神志不清,迷糊着倒在我怀里,我故作镇定地看着沈夜走到我身前。然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低垂着头,打量着我满身的血迹。

接着他蹲下身来,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帕子,温柔地拉过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他掌心端详。

“你受伤了。”他淡淡低陈述,“夹棍、拔指甲,还有吗?”

“你想做什么?”我佯作淡定,然而颤抖着的身子出卖了我的想法。他没有说话,端详着我的手,接着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白瓶,将里面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在我的手上。

“来人,”我假作不知他的行径,唤旁边站立在长廊中不知所措的护卫,“把白少将抬回去,赶紧叫个大夫。”

“谁都别动,”沈夜声音不高,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谁动谁死。”

他其实也没有任何语气,甚至有些温和,然而这话说出来,自带了一股震慑之力。在场所有人都顿在那里,许久,竟就没有一个人敢往前一步。

“我留下,放他走吧。”见旁人不会动弹,我也放弃了他们,转向说服沈夜。沈夜却是忽略了我的话,只是端详着我的手,平稳地发问:“谁干的?”

“他会死的。”我感受到白少棠的体温开始变化,看到他脸色由苍白转为乌青,我便知道方才那朵金牡丹必然是带着毒的暗器,不由得颤抖着出声,“我求你,放他走吧。”

“他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沈夜终于回应我,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你为了他不娶我,为了他离开我,我为什么要让他活着?”

“沈夜……”我颤抖着声音说,“你这样,我会恨你一辈子,真真切切的,恨你一辈子。”

他没说话,低头瞧着白少棠,温柔地握紧了我的手。

“他哪里好?”他端详着白少棠,似乎是有些疑惑,“他哪里比我好?”

“沈夜,放过我们吧……”我暗中摸向了袖中的短剑,“你不是不好,沈夜,只是齐大非偶,我高攀不起。

“无论你是苏容卿,还是暗庭中的隐帝,哪一个身份,都不是我舒城娶得了的。我没什么愿望……”我声音颤抖,捏紧了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只希望你我能相安无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最后问你一遍……”我抬头看向他,“你放不放我们走?”

他不说话,握着我的手,安静地看着我,片刻后,他却是笑了。

他的笑容里全是苦涩,还带了一丝恳求和伤心,却是说了一句:“不要拔剑。”

我愣了愣,他却仿佛是早已知晓了我所要做的一切,重复了一句:“不要拔剑,我会伤心。”

说着,他伸出手顺着我的手滑下来,摸到了我袖中的短剑,然后他说:“我没什么愿望,我只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娶我吧,”他眼里似乎全是痛楚,“娶了我,这天下,我都送给你。”

我从没想过沈夜会这样做。

我从未想过,那个骨子里自傲、对爱情的态度那般冷漠的男人,竟会这样低下头,用另外一个男人要挟嫁给一个女人。

我忽地明白了他眼里的痛苦,我想大概前半生他都不曾想过,有一天,高贵如他这样的男人,也会在爱情面前低头,显得这样不堪。

可是真的是爱情吗?我不由得又想:是因为其他原因?是女皇的指令,还是血契,抑或是舒家整个家族基业?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就只是要我娶你而已……沈夜,你真是……真是低贱到了骨子里。”

“我不在乎了。”他也笑了,放开我的手,把手温柔地搭在了昏迷不醒的白少棠颈间。白少棠已经全身乌紫,我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而沈夜就静静地看着我,那白皙完美的手指似乎随时会捏断白少棠的脖子。

“我最后问一次……”他开口。然而在他话音落地之前,我便回答:“娶。我娶你,可是沈夜,你要知道,”我大笑出声,“这样求着进我舒家大门的你,注定一生得不到幸福。”

“牡丹,拿解药来。”他却似乎是毫不在意,朝旁边人伸出手。那面容妖媚的男人从兜里拿出了一个瓶子,交到了旁边少年手上。少年拿过瓶子,走上前来,恭敬地弯腰,送上了瓶子。

这真的是个极其注重礼节的少年,和凤楼显得格格不入,更适合我们世家名门。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沈夜便道:“这是我的义弟,沈从。”

说着,他给白少棠服下一颗药,沈从立刻弯腰,将白少棠从我身子里抱了出去,然后抬回了长廊,又吩咐人去找大夫。我瞧着这少年慢条斯理地做事,沈夜就在一旁来来回回地打量我。

而后他又问了一遍:“是谁动的手?”

他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赶忙道:“你照顾白少棠,我还有事。”

说着,我就挣扎着要起来,瞬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沈夜什么都没说,直接就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不由得惊叫出声:“你放我下来!!”

“我带你进宫。”他一句话就让我安静了下来,“别乱动。”

说着,他便抱着我往外走去,走之前还不忘吩咐:“照顾好白少棠。”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就悬起来了,忍不住道:“他们不会对白少棠做什么吧?”

“不会比你更差了。”他冷笑起来,“自己都管不好,你管别人倒挺有心。”

这话我接不下去,只能沉默不语。他抱着我走到门外,临走时瞧见苏阁老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容卿!”

“母亲。”他顿住了步子。苏阁老看着他抱着我,欲言又止,许久后才道:“别去吧?回家吧?”

说这话时,她眼里盈满了泪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师是这样感性的人。沈夜只是抱着我,看着苏阁老,好久才道:“容卿不孝,拜谢母亲。”

说完,他便毅然转身,抱着我上了马车。

他动作极其轻柔,哪怕我全身都是伤口,都没有感觉到多么痛楚。他在马车里捋着我凌乱的发,好久才道:“舒城,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人生是没有退路的?”

说着,他自顾自地又笑了起来:“你当然知道,舒家的人生下来,就没有退路。”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忍不住皱了眉。他却笑了起来,那么温柔、那么轻柔地说了句:“舒城,我会保护你。”

说着,他低下头,将温热的脸贴在了我的面颊上。他离我那么近,我几乎感觉到了呼吸之间的纠缠,让我忍不住心跳快了起来。我一瞬间竟忘记了那些凝重的气氛,仿佛身边这个人能解决一切,让我依靠,让我安心。

一个女皇派来的人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觉,我不由得对自己很是忧心。

于是我只能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说。

沈夜带着我来到宫门前时,宫门口灯火通明。上官流岚骑马站在宫门前,士兵列队站在她身后,而宫门紧紧地闭着,红灯笼在风中摇晃,自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沈夜的马车慢慢停到宫门前,也不知这马车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一会儿,宫门就缓缓地打开。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间,沈夜抱着我端坐在马车里,慢慢地走进了皇宫之中。

宫城之内,已经聚满了士兵,所有人手执利器面容紧张地看着我们的马车,饶是有车帘挡着,我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心惊。沈夜却是闭着眼睛,一派坦然。

“暗庭之人,无论何时,都可直接入宫城。”

“我知道。”听到他说这个,我不由得笑了,“始皇帝亲建的暗庭,确实是有趣得很……若我死了,你们是会直接找个和我一样才能的人以自己的身份进入朝廷,还是会让她装作我的样子,顶替我的身份,好似我还活着一般?”

“你不会死的。”他终于睁开眼睛,“只要我为隐帝一日,暗庭就不会对你下手。”

“暗庭到底是皇帝的人还是你的人?”我不由得嗤笑出声,“还由得你做主?”

他没说话,低头瞪了我一眼,道:“舒城,这是我的错。”说着,他伸手怜惜地抚上我的面颊,“我今日不该离开你身边的。”

“你别这样。”我不由得觉得有些别扭,转过头去,他也就没再多话。等了一会儿,我们到达大殿边上时,他又将我抱起来,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大殿外站满了士兵,跟在他身边的车夫拿出一个令牌,所有侍卫立刻跪了下来。他似是早已习惯,抱着我走到了大殿门口,里面是激烈的争执声,我听我母亲道:“陛下若当真做得出,不如就杀了我。我怕陛下是忘了这么多年来舒家和皇族的约定,陛下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就不曾想过后果吗!”

“你放肆!”女皇怒吼出声,随即便是拔剑之声,我听得心惊,沈夜很是懂事,当即一脚踹开大门。我一进门,便瞧见母亲倒在地上,发冠歪斜,发丝散了开来。女皇红着眼,执剑将剑尖指在母亲颈间。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是在隐忍什么,慢慢道:“舒柔,你太放肆了。”

“我放肆……”母亲大笑起来,“是我舒家忍你太久,你忘记了自己身份吧!陛下,这么多年,舒家从无二心,陛下如此猜忌,岂不寒了臣子的心!

“我舒家做错了什么吗?”母亲抬起头来,直视女皇,“陛下登基,舒家鼎力相助,从无逾越行为,陛下如今一心打压舒家,不过就是陛下天子之心,受不得半点委屈!可我舒家便该受这样的委屈吗?陛下,您已经没了沈泉,痛苦了一辈子,是要我女儿也步陛下后尘,就此痛苦一生吗?!”

“闭嘴……”女皇声音颤抖。我感觉沈夜的身体似乎也微微颤抖起来。母亲却是不管不顾,直视着女皇:“只因一个人骗了您,您就恨了全天下人;只因一个人负了你,你便觉得全天下人负你。我舒家若想要这皇位,这天下还能姓魏吗?魏云岚,你今日便可杀了我,便可斩了舒家满门!我只是想……当年在国子监,我怎么就选了你……”

说着,母亲声音里亦是带了痛苦:“当年在国子监,你我便是同窗好友,无论是你出身卑微也好,还是你后来与一个小倌私逃失宠名声狼藉也好,作为好友,我都不曾伤害过你。可你呢……你今日,便是要这样对我吗?”

魏云岚没说话,她颤抖着手,许久后,却是道:“天子理当有天子的尊严,舒柔,你总说你没错,可你这样对我,便不是错吗?

“舒城必须娶苏容卿,”女皇终于拿稳了剑,“你若真的无逆反之心,便不该如此猜疑于我,防备于我。”

“天子之心啊……”母亲大笑起来。她突然站了起来,坦然而笑,手指着女皇大声道,“那还是请陛下就这样杀了臣吧。”

“舒柔!!”女皇怒极出声。我慌忙道:“陛下!!”

说着,我慌张地跪了下去,俯身道:“臣知错,臣这就娶苏公子!还请陛下饶过家母情急犯上之罪。”

“舒城!”母亲怒吼出声。我匍匐在地上,艰难地道:“是臣贪心了。苏公子与白少将,皆为人中龙凤,舒城自知资质不佳,虽心许两人,却也不敢同时迎娶,怕是折辱了两位公子。只是今日既已走到这番境地,舒城怕是再也放不了手了。舒城求陛下将苏阁老之子苏容卿赐婚于臣!同时也求陛下将白将军之子云州少将军白少棠赐婚于臣!”

在场人一片沉默,片刻后,沈夜最先反应过来,怒吼出声:“我不允!”

“陛下!臣无法选择,谁都放不下,今日要么两人都娶,要么臣便去投河自杀!”

说着,为了表示诚心,我猛地抽出小刀架在了脖子上,直接就割出一道血痕来。我满脸认真道:“陛下,臣不是在说玩笑话。

“若不能同时迎娶两人,臣便去死。”

所有人都不说话,许久后,沈夜大笑出声来。

“你喜欢两个人……两个人……”他似乎觉得这是多么好笑的事情,在一旁笑得人都后退了几步,慢慢道,“你哪里是喜欢两个人,你不过是放不下他……谁敢让你死?谁能让你死?”

他看着我,慢慢蹲下身来,伸手抚上我的面颊,温和地道:“舒城,你总是能找着这样让我痛苦的法子。”

我不动声色,将刀架在脖子上。女皇看着我,又看了看沈夜。沈夜望着我的伤口,终于道:“陛下,允了吧。”

“平夫,”我又道,“臣将以平夫之位,同时迎娶两位回府。”

沈夜似乎已是猜到,有些疲惫,继续道:“陛下,允了吧。

“都允了吧。”他伸过手来,挪开了我架在脖子上的短刀,苦笑道,“她知道我心疼她,不管怎样都会答应她。

“只要她不是要离开我,不管做什么,都允了吧。”说着,他回过头,凝视着女皇,似是乞求,那么认真地喊,“陛下。”

女皇看着他,似乎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谁。片刻后,女皇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好吧。”

说完,她便回到桌边,开始批文书。沈夜低头撕了一截衣袖,开始给我包扎伤口,低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怎么总是要这么动手呢?你看,本来就满身是伤口了。”

他给我包扎完了伤口,似乎是再也撑不住,站起来匆忙走了出去。

然后他便没回来。我母亲走到我身边来,搀扶着我出了宫门。我们母女俩都坐上马车后,母亲忽地道:“少棠要是正君。哪怕是以平夫身份娶进来,少棠也须得是正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我垂下头道,“沈夜不会有孩子。”

母亲点了点头,片刻后,她又道:“如果你真的喜欢他……那便等女皇去了之后,等一个性格弱势一些的陛下登基。”

“我知道,”我打断母亲的话,“母亲,无须为我想太多,就这样吧。贵族子弟……”我苦笑出声,“谁又能真的想和谁在一起,便和谁在一起。”

“城儿,”母亲声音低哑,“不要这样想,作为母亲,我从不想让我的子女走那样的道路。我已失去三个孩子了……”

“母亲,”我握住母亲的手,安慰道,“我会好好的,我不会为难自己。少棠很好,真的。”

“那就好,”母亲点头,“那就好。”

说着,我们母女俩就到了家中。母亲赶紧召了人来给我看病,而后修书命人送达上官府中,说择日要亲自上门道谢。做完这一切后,母亲又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要是你像流岚一样,我也就放心了。”说着,她顿了顿,又道,“罢了,还是不要了。”

“怎的呢?”我躺在床上,让大夫施针,有些疑惑不解,“流岚确实是贵族子弟中最有担当的了,二十多岁就掌管上官家这样大的家族,还那般井井有条,使得上官家蒸蒸日上,要是我能像她一样,舒家也就安稳了。”

“所有的事都是需要代价的,”母亲叹息出声,“其实流岚小时候也是个混世魔王,她十几岁的时候,朝堂上基本上每天都有言官参她。你那时候每天就只会站在朝臣最后一排打盹,她就已经骑着马在路上踹翻府尹了。”

“呃……”我以前确实听说上官流岚十几岁时候有点放浪不羁,但从没想过居然是当街踩踏言官这种不羁。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是认识她晚了一点,对很多事情确实不是很清楚。

“可是她……”我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当年这么放肆的人,到底怎么长成现在这种一脸沉稳模样的?

母亲仿佛是知根知底,叹息道:“所以我说,这世上凡事都需要代价。我觉得,你就这样蠢一辈子也好。”

“母亲……”听这话,我有些苦闷,“我是你亲生的?”

母亲不由得笑了,我终于觉得氛围好了些。她同我有的没的聊了一会儿,直到大夫终于说我没事,她才舒了口气,回去休息。

我躺在床上休息,等到天亮时分,就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似乎是有人在议论什么。片刻后,我的卧室门被一脚踹开,然后便见到一个肿着脸的女人被人猛地扔到了我床边。

那女人撞在我的床沿上,哀号出声,而后我便听到沈夜平淡的声音:“跪下!”

那女人赶忙爬到了一旁,开始拼命叩首。我一时没能认出来,左右端详了一会儿后,看着那女人的衣服,我有些不敢确认:“殿下?”

对方顿了顿,沈夜从门帘后踱步出来,湛蓝长衫,身披白色披风,双手笼在袖中,露出小金扇红色的穗子。

“陛下让我去天牢中将她接回去,我想起来她欠了你点东西,就让她还了。”

说着,他走到大皇女身旁,冷笑出声:“用针绣血梅,很有创意嘛。”

大皇女不说话,跪在地上,只知道拼命磕头,含混不清地说着:“对不起。”

她全身上下都是血,手指头肿得比我的还难看,十根手指上的指甲都已经没了,看得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然而沈夜站在她身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忍不住提醒:“沈夜,她是大皇女……”

她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是未来的储君。

沈夜却一脸无所谓,仿佛什么都不懂一般,淡然地反问:“那又怎样呢?”

我一时说不出什么来,我只是不太理解,身为皇帝的手下,这么打她女儿,真的没问题吗?

我想他也知道我的疑虑,然而他什么都没说。看着大皇女像背书一样在我面前忏悔完,他直接道:“我走了,还有,下聘之前,你记得先把下聘的礼单拿来给我看一下。”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去拖大皇女,大皇女赶忙大喊:“别拖!!我疼!”

“闭嘴。”

“我要去告诉母皇……你这样对我……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

“闭嘴!”

“沈夜,”我有些担心地叫住他,他顿住了步子,背对着我,我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你这样做没事吧?”

“嗯,”他答道,“没事,你别担心。”

说完,他拖着叽叽喳喳叫喊着的大皇女走了出去。他刚走没多久,上官婉清就走了进来,似笑非笑道:“刚才路上遇到沈夜了。”

“嗯?”我挑了眉,觉得她要说什么。她坐我边上,颇有深意地道:“他手上提着大皇女,笑得倒是很开心。”

这倒有些出乎我意料,听着沈夜高兴,我竟也有了几分欢喜。然而我还是在婉清面前端着架子,一脸正经道:“你来做什么?”

“哦,我是礼部的嘛,”婉清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文书,“今天大清早我就收到了流岚的书函,说让我来帮你操办你的婚事。”

“我的婚事用得着你操办?”我不解,“你要帮我去下聘吗?”

“舒城,所以我就说,你还得再磨炼几年,就你现在这个脑子,跟流岚还是差远了一点。”说着,婉清往我这边挤了挤,一脸惋惜地道,“虽然你娶的两个男人都是大美人,可是一山不容二虎,你同时娶这么两个有权有势、有容貌的男人当平夫,这个婚礼注定是要出事的。流岚说以你对男人的了解,你肯定摆不平两个男人的要求,所以就派我过来。”

“你说,我的婚礼到底会出什么事?”

“至少得打几架吧。”婉清摸了摸下巴,仿佛认真思考道,“嗯,应该从下聘礼单这件事开始,就要开始争了。”

我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是我已经问了很多问题,我不想让她发现我在这件事情上这么迟钝,于是就点了点头,故作了解道:“一切你看着办就好。”

然而没过几天,我就明白上官婉清的意思了。

因为我成亲未遂过好几次,所以聘礼的礼单我家准备得很快,才五日就整理出来,给白少棠和沈夜的礼单虽然款式上稍有区别,然而都是真金白银,总价差不了多少,给足了双方面子。然而双方都要求下聘之前,让我把双方礼单都送过去一份。这个要求被婉清拒绝了,她说,男人都虚荣爱比较,我要是给了,一比不开心,这就不好了。

于是我就没给礼单,但双方态度非常强硬,我无奈就给了一份礼单。谁知道第二天,双方都派了人过来。白少棠派来一个隐卫,沈夜派来的就是上次差点杀了白少棠的那个叫牡丹男人。

他们在大厅就“为什么白少棠有白玉兰沈夜没有”“为什么沈夜有金牡丹白少棠没有”“为什么白少棠聘礼中有一幅风清扬的画而沈夜没有”“为什么沈夜的聘礼里金器比白少棠的多一两”这种问题吵了一个早上。

这种吵架方式我也算熟悉,和世家子弟宅院里的男人斗争大致相似。我捂着头觉得头痛欲裂,直到听到他们拔刀的声音,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二位壮士,”我面带悲痛地抬头劝道,“你们两位主子都是心系天下的人,何必计较这种细节呢?!我们把目光放长远一点,把心放宽

广一点,好吗?”

“主子有能耐,不是你可以敷衍他的理由。”牡丹冷哼一声,“我家主子绝对不能低白家一等!”

“我家少爷陪嫁二十万铁骑。”

“我家主子长得美。”

“我家少爷是云州最年轻的少将军。”

“我家主子长得美。”

“我家少爷……”

“我都说了,就是因为白少棠长得丑才要陪嫁这么多,我家主子长得美啊,这就够了!”

牡丹叉着腰打断了那个一脸冷漠表情的隐卫,似乎是再也忍不下去,怒吼道:“白家就不能找个会说话的来骂架吗!就这种渣渣,我今天就告诉你,除非白少棠长得比我家主子美,否则,我今天说的那些东西,必须、一定、统统都得是我家主子的!”

我:“……”

隐卫:“……”

在场的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内心比看朝廷言官吵架都觉得崩溃。

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有一个想法,你长得这么好看,说什么都对。所以,你们能赶紧解决问题,赶紧滚吗……

关于聘礼礼单的事,双方在我家足足吵了三天。最后一天,我和母亲下朝回家,正准备商量政事,刚一回家就看见屋里打得鸡飞狗跳的。沈夜手下从来不缺高手,白少棠家作为武将世家也少不了打手,双方人马相约在我家院子里交战,把我爹吓得躲到了邻居家。我家院子里就像一个战场,一群人在天上打的,地上踹的,水里撕的……吓得我推开门的时候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问:“母亲,怎么办?”

“反了他们!”母亲气势汹汹,袖子一甩就冲了进去,大吼出声,“统统给我住……”

话还没说完,瓦片就直接砸到了母亲的额头上,血瞬间流了出来,我当时差点被我自己倒吸的凉气呛死。

我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娘亲……这辈子大概除了我外婆和陛下,再没人碰过她一根手指头……结果她今天居然在自家院子,被人砸了!砸了!砸……了……紧接着,在我呆愣之间,忽地听到一声叱喝:“好你个白家的打手,居然连舒大人都不放在眼里!还没嫁进来就敢伤害家主,嫁进来了你们岂不是要杀人放火?!”

说着,我就看见牡丹飞身而下,扶着我母亲,满脸怜惜道:“大人,你还好吗!要我叫大夫吗?!”

牡丹美,长得真美,那艳丽的容颜配着水汪汪的眼,我娘当场就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叫……叫吧。”

“快叫大夫!”牡丹立刻转头大吼出声,“白家的人把舒家主打啦!出血啦!”

“放屁!”白家的人立刻冲出来,“明明是你们的人打的!”

“是你们!”

“是你们!”

“明明就是你!”

场面立刻又恢复成了斗殴现场,我赶紧把母亲从人群中拉扯出来,护着她离开我们家院子,到了偏房,叫了人过来。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母亲已经气傻了,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个词。好半天,她终于回过神来,大吼出声,“成个亲,闹闹闹闹这么久!你还有点出息吗?!不就是两个男人吗?!我这辈子娶了十二房都没见过这么闹的!你现在马上出去让他们滚!他们不滚,你就给我滚!”

我没说话,摸摸鼻子。我觉得母亲欺软怕硬,只有骂我的出息。但我想了办法,只是这个办法不太体面,于是我问:“我去解决了,你不骂我哦?”

“赶紧去!”

“哦,好,”我立刻点头离开,然后回到院子,一脚踹开了院门,在厮打着的人群面前大吼出声,“住手!礼单改了!”

“风清扬的画给我们主子了是吗?”牡丹立刻回头问道。白家隐卫也不甘示弱,立刻追问:“金牡丹给我们少主了吗?”

“都不给了,”我说得很淡定,淡然道,“两家的礼单都改成一样的,金元宝十八担。”

“什么?!”双方人马都惊呆了。看着他们诧异的表情,我很是欣慰,点头道:“对,我舒家就是这么俗气,金元宝十八担,不多一个不少一个,都一样,然后你们爱买什么买什么。不要和我讨价还价,谁多说一句,”我扫视他们,郑重道,“谁家就少一担。”

没人说话了,我感觉风都安静了下来,心旷神怡,觉得世界格外安好。

当天两家人都没再来,我们家打扫了一下,我和母亲议论起朝中事来。

虽然我答应娶沈夜,但迎娶白少棠这件事还是让陛下不太开心,今天早朝陛下就拿我开刀,说我作为御史大夫参的奏章太少了,这么些年就这么点成绩,实在太不适合在御史台这种天天耍嘴皮子得罪人的地方待,决定给我升职,把我调到工部去。陛下开这个口,舒家人当然不乐意,当御史大夫虽然品级低,可特权多啊,工部天天在外跑还没实权,我一个贵族子弟怎么能去干?不行,这绝对不行。

于是满朝文武当场跪了一半,接着上官家跪了另一半。陛下就说,那行吧,反省还是必须的,于是就下了道旨意,让我回家闭门思过,事情交给御史中丞顾蔷笙来做。

这个顾蔷笙出身寒门,虽然是在我手下捏着,但实际上是陛下放在御史台监督我的人,毒辣得很,他一个人每年参奏的人数,加起来比整个御史台的人都要多。我一听要让顾蔷笙来坐我的位置,我就知道不好了。果不其然,刚让我回家歇着,紧接着陛下就跟顾蔷笙说,让她去查户部尚书上官景芝。于是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冲着舒家来的,她是不喜上官流岚这么帮着我,借着查上官景芝的事敲打流岚。

我不由得有些担心,只能唯愿这位上官景芝不要真的做过什么才好,但这也由不得我,我只能同母亲发发牢骚。

我们母女俩讨论完政事,母亲便回房去了。而我回房准备了一下,打算开始自己的养老生活。

当天晚上我睡得早,睡到半夜突然感觉身边有人,一睁开眼睛,便瞧见白少棠趴在床边看着我。

他离我那么近,两只眼睛圆溜溜地望着我,吓得我差点拔剑。

然而我还是故作镇静,问了句:“大半夜,你在这里干吗?”

“想你了,”他笑了笑,丝毫不带腼腆,“就想起小时候经常在你睡觉的时候趴着看你,突然想你了,就想过来看看。”

“很晚了,你不困吗?”

“不困的,以前在边境经常很晚都不睡。”他忽地说起过往来,我便知道他一时半会儿不会� ��去了,刚好也不算太困,我便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边上道:“上来吧。”

他立刻翻身上床,躺在我旁边,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边境的故事。

他话还是那么多,我就在旁边听着,一直听到打盹睡着,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没了身影。

这点我理解他,毕竟我们两家都是要脸的人,他这么大半夜往我床上跑,传出去确实不是什么好名声。

从那天开始他就天天往我这里跑,跑着跑着我就开始担心,他每天都在我这里,万一什么时候沈夜也来找我怎么办?

可想想我又觉得荒唐,我怎么能期盼着他来找我呢?他来了,我该把他赶出去才是。

奇怪的是,有些人你越想越觉得思念,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就难免挂心着。他一天不来,两天不来,后来整整两个月都没来的时候,我不由得有些慌了。实在按捺不住,我暗中遣了人去凤楼,结果探子回了我说,沈夜已经好久没去凤楼了。听了这个消息我更忐忑了些,几乎是坐立难安。我想着他既然不在凤楼,肯定是在苏府,想着要不要修书去见见他。但我又没这个勇气,我想其实我们终究是不能在一起的,早晚得分开,所以理智最后还是压倒了我,我最后放弃写去苏府的拜帖。

而后又过了些日子,凤后寿辰设宴,上官婉清帮我把宫里来的帖子送了过来。这个凤后是大皇女的父亲,出身一个中流贵族,当初当了侧妃很多年,今上登基羽翼丰满后,突然就将他扶正了位置,虽然算不上宠爱,但是面子还是给得极足,年年寿诞排场都极大。

不过因为我知道这位凤后其实不算特别受宠,所以今年心情不大好,我便打算称病婉拒。结果我还没开口,上官婉清就拦着我道:“今年来的人特别多,凤后知道了你的婚事,这次想起苏容卿来,还特地邀请了他。以往他一直称病不出的,这次肯定要来了。”

我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那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上官婉清特别自作多情地帮我补上:“我知道这次陛下给了你不痛快,他男人的面子你肯定不打算给。没事,我已经帮你想好借口了,都让人给你写好了,和我的奏章一起送进宫里去……”

“婉清啊……”我忍住了打她的冲动,一把捏住她的肩,她立刻变了脸色:“疼疼疼……”

“下次你再这么体贴我,这朋友真的没得做了。”

我摇头叹息,然后大吼出声:“谁和你说我不去!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吼完之后,我突然觉得心里舒坦了很多。上官婉清苦着脸道:“舒城,你这是不是患上了什么成亲前心智出了问题的病啊?你最近这个情绪浮动很大啊。”

我没理她,忍不住哼出小曲。

过两天就能见到沈夜了——那一分钟,我满脑子想的居然就是这个。

帖子送来没几天,就到了宴会的时间。当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整个人精神抖擞,比我那要去上朝的母亲都还有精神。醒来后,我没事干,毕竟是个不上朝的闲人,于是就在镜子面前开始换衣服。

我以前一直没觉得自己衣服少,直到今天才发现,好像我的衣服确实不多,还都是暗沉沉的颜色,一看就是我母亲那个年纪的人才穿的衣服。我左挑右选,终于才找出一件颜色不那么暗的,竟然是一件大红绣金丝纹路的袍子,而且,这还是上官婉清送我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悲哀,想起来我也比上官婉清有钱很多,最后唯一拿得出手的衣服,却是她送的。可是我临时也找不出其他的衣服,只能换上这件大红的袍子,让丫鬟给我用乌木发簪绾了发髻。

这绾发的丫头跟了我很多年,今天我突然换了这件衣服,也是把她惊到了。给我绾发绾了好久,她终于才停下来,然后颤颤巍巍地说:“少主,我觉得您今天的装扮,最好能上点妆,不然您压不住这衣服的颜色。”

其实我这个人审美不太高,我今天只是希望自己能好看一点。她现在这么说,我就点了点头。这个丫鬟赶紧上来,替我认真地上妆。

我向来是不用这些胭脂水粉的,朝中贵族兴盛涂抹这些,但我从来不与他们一起,因我觉着,上那么厚的妆,我会没法呼吸——哪怕这些粉不是涂在我的鼻孔上。

不过今天我也没想那么多,这个丫鬟懂事,给我上得轻薄,化完之后我就闻到了一股清香。

做完这些已经到了午时,我须得往宴会地点赶去了。我就往铜镜里面大致那么一扫,来不及细看,就是大体上看着并没什么太大的差错,便带着人上了车。上车之后,我认真想着,一会儿到了宴席之中,如何与沈夜打个招呼才能不显得刻意,又能多说几句。

我就这么想了一路,都没能发觉马车已到了皇家园林。外面的人叫了我半天,我才回过神来,赶忙下了马车。

大家来得早,园林里早已经布置好,各家男子都跟随着家中的女子坐在自己应有的位置上,或者同自己交好的好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只有沈夜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桌边上,身边带着那个叫沈从的少年,安静地抿着酒。

他没有像那些张扬的少年一样放肆地笑出声音,却谁都忽视不了他。我刚一踏入园中,便从人群中听到了他的名字。

“那便是苏容卿吗?这等容貌,舒城真是赚了!”

“听说前阵子舒少主还闹着要退婚来着,她赶紧退了我娶啊!”

“之前我本想上苏阁老家提亲的,但有人和我说这苏容卿是个病秧子,而且长得又丑性格又凶,加上都二十四五的年纪,我便作罢了,谁曾想……我必须要把那个人找出来!还我男人!”

听到这里,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站在旁边清咳了两声,那些人立刻回头,然后就用见鬼了一样的神情看着我。我不太理解她们神情中所表达的含义,就继续提醒:“各位,我不日就要成亲了。”

“恭喜恭喜……”大家的表情还是很震惊。我怕她们不明白,继续道:“我两个夫君都长得很美,各位当年不去提亲,的确是挺可惜的哈哈哈……”

说完,大家终于反应过来,赶忙和我打着哈哈,我趁着和大家说话的时间往沈夜那个地方看了一眼。他还在喝酒,仿佛完全不知道我的到来。

他的面色比平时苍白了很多,动作也不如往日稳重利落,仿佛真的是个病弱公子。站在他旁边那个少年实在太过出众,虽然不是贵族出身,但在座的一干贵族子弟,无一不被其气度比了下去。那少年眉目还没彻底长开,但已经依稀可以看出日后祸国殃民的影子,我不免多看了几眼。

我看上的,必然是好的,沈夜不日将被我娶了,可这个少年还没有。没一会儿,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就走了过去,在另外一群少女的调笑声中,大声道:“这位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沈从没说话,站在沈夜身边,低头给沈夜倒酒。

我心情瞬间紧张起来,这个少女我认识,兵部尚书陈鹤的独生女陈敏,捧在心尖尖上养大的,堪称一代混世魔王,和白少棠家沾亲带戚,勉强算得上他的表妹。我怕这陈敏又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不由得朝着沈夜那边移了两步。朝中人都是一群老狐狸,这个阵势,所以人都假装没看到,却不停地用眼睛往那边瞟。

“问你呢,你聋了吗?!”沈从没回答陈敏,陈敏不由得有些恼怒。沈从终于抬了眼皮,淡淡道:“你无礼于我,我何须以礼待之?”

“和奴才要有什么礼数?”陈敏猛地看向苏容卿,“你便是苏容卿吧?我是舒城姐姐的表妹,你这奴才就送给我吧!”

一听这话,我就呆了,我左思右想了半天,都寻不出我和她的亲戚关系。好在沈夜点醒了我,他端着酒杯,懒懒地抬起眼皮,勾了嘴角:“白少棠还没嫁进舒家,你便和舒少主攀亲戚,是不是早了点?而且哪怕他嫁进了舒家,这个亲戚,也得瞧舒少主乐不乐意。”

“你倒是嘴巧得很,”陈敏面上浮起了阴阳怪气的笑容,“可惜嘴巧没什么用,长得好看倒有几分用,但舒姐姐不在乎这些。她就是不喜欢你,你哭着求着在宫门外跪一夜跪过来的亲事,还指望着舒姐姐会对你好吗?男人我见得多了,你这么下贱的我还真没见过。你这奴才跟着你嫁到舒家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还不如现在就送给我,我还能给他个侧君的位置做做。”

“你放肆!”旁边的沈从怒喝出声。沈夜抬起手来,拦住了沈从,慢慢道:“我宁愿跪在宫门外一夜也想嫁入舒家,你亲自上门求娶我一个奴才,我却都不愿赠你,这位姑娘,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敏愣了愣,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沈夜抿着酒,眼皮都不抬,云淡风轻道:“宁许抬头凤,不嫁落草鸡。”

“你!”陈敏猛地一巴掌就抽了过去,她出手的速度太快,而沈夜不知为何,竟也没能躲开,就硬生生挨了那一巴掌。那声音脆生生地响在我心上,回荡着,感觉是抽在了我心里一样疼。

全场安静了下来,沈夜慢慢抬头,陈敏一巴掌打出去,明显心虚了很多,但她还是强撑着,大吼道:“怎样?我打你了,你动手打我啊!舒姐姐不会给你撑腰的,就是你这样的……”

她还没说完,我就没忍住,从人群里冲出来,一脚就踢了出去。陈敏当场被我踢了老远,但她明显是练过的,马上就一个翻身跃起,腰间小皮鞭立刻朝我甩了出来。

我们俩当场就厮打了起来。

不,应该说我单方面殴打她,十几岁的小姑娘,哪怕是个混世魔王,和我打起架来还是嫩了些。我按着她连着抽了十几巴掌,旁边人拼命来拉我们俩,拉了半天都没能拉开,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不断回想着沈夜被她抽巴掌的样子。

那个人连我自己都没舍得这么抽,她一个小屁孩,怎么就敢抽他!

其实我很少打架,大部分时间,我在大家眼里都是一个世家女子的典范。虽然说不像上官流岚那样精明能干,但是中庸得体,从来也不出什么岔子。我唯一打过的架,就是和秦阳打的。当年我到处找个公子求娶,看见她哥长得标致,就随口问候了一声,她就把我从百来阶的楼梯上一脚踹了下去!于是我就和她相约在外斗殴。哪怕是那个时候,我都没敢在宫里动手。

我已经过了十几岁的冲动时光,结果在遇到沈夜后,却比十几岁时还要冲动。我想我这个少年期是不是来得太晚了一些。

我把陈敏按在地上,打得她快昏过去,她整张脸都被我抽成了猪头,这时候我终于被人一把拉着,叱喝出声:“别打了!”

我一抬头,发现是上官流岚。她紧皱着眉,把我从地上拉扯起来,陈敏的小姐妹慌慌张张地上前来把陈敏拖下去。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然后故作镇定地掸了掸衣袖,转头看了周围一圈:“不好意思,各位,失礼了。”

所有人都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我拉开上官流岚拉着我的手,走到沈夜身后去,站在他身后对众人道:“我想有件事,我须得说清楚。苏容卿是我求娶的,虽然我是与他之间有了那么些矛盾,但是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他和白少将,都是我跪着求来的宝贝,今天他成了我的夫婿,便就是我舒家的脸面,打了他,便就是打了我舒家的脸。还望各位切勿听信谣言,给舒城一个面子。”

“不敢不敢……”人群里所有人立刻出声。我跪坐到沈夜身边,刚一坐下,便觉得不对劲。他的酒杯里其实是茶,酒壶里也是,他整个人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气息紊乱微弱,根本不像是为了当苏容卿这个贵公子装的。我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脉,他慌忙躲开,结果竟没能躲开我,被我一把抓住了脉。

我虽然没学过医,但大致懂得习武之人的脉象。他的脉象十分微弱,全是受了重伤的样子,我不由得开口:“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我自己的事。”他抽回胳膊,似乎是觉得冷,拢了拢袍子。我直接吩咐人拿了火炉来,转头道:“你和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弄的?!”

“我说了,”他面色淡然,“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想了想,脑中突然闪现了大皇女的面容:“是陛下吗?”

他没说话,好久才道:“不是因为你。”

“你把大皇女打成那样,你就不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吗?!”

“你能不能不要问下去了!”他怒吼出声,“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不想在这时候见到你!”

说到这里,他旁边的少年忽地笑出了声。少年跪坐到一边,给我添了酒,道:“他别扭得很,你要是真走了,他又不开心。”

“你闭嘴!”沈夜叱喝那少年,那少年却如同完全不怕沈夜一般,慢慢道:“他打了大皇女,陛下当然是要让他还回来的。大皇女被打得有多惨,他就得更惨。”

听到这里,我的脸色不由得变了。沈从勾着笑容,继续道:“他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了,你就和白少棠在床上讲了半个多月的故事,他已经快用小针把床戳烂了。这一听到凤后举办寿宴,他立刻就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赶到这里。”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嬉闹之声,回头看去,却是白少棠入席了。他还是一贯风骚样,带着几个好友,打闹着进来。老远一见我,他招手道:“舒城!舒城!”好像一个长不大的少年。

我看了看他,又瞧了瞧沈夜。沈夜淡淡道:“你既然不喜欢我,就过去吧,别一面说着不喜欢我,一面又总吊着我。”

我觉得他这个话说得很有道理,虽说他还带着伤,可我不能总这样。于是我多说了句:“伤着就好好养,别多喝酒了。”说完,我便起身朝白少棠方向走,沈从朝着我挤眉弄眼,但我也只能假装没看见,疾步走了过去。只是走了还没几步,就有一个杯子砸过来碎在脚边。我回过头去,沈夜还是那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看着另一边道:“你走吧。”

我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别扭,所以……我还是走了。

这次他没有杯子可以砸了。我很顺利地到了白少棠身边,白少棠嘻嘻哈哈地将我拉过去,然后为我顺了顺头发,温柔地凝望着我,低声道:“你为了沈夜把我表妹打了。”

我:“……”

早知道还不如不过来。

白少棠瞧着我,神色无比温柔,忽地就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道:“下次不许了。”

“哐”一声响,沈夜把他的酒壶砸了。

白少棠来了没多久,凤后就入座开席。白少棠的小桌和我放在一起,他干脆就挪到我桌边来,一直带着我喝酒夹菜。

凤后没什么架子,小门小户出身,根本镇不住我们一干人。我们完成基本的敬酒任务之后,便没什么事,可以自由活动。

敬酒时一排人挨个上去,沈夜是没有官职也没有正式婚嫁的男眷,本是不用敬酒的,结果最后一个人离开时,凤后却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他来,笑道:“舒少主的未婚夫白少将本宫是见过了,另外一位呢?”

“回凤君,容卿在此。”沈夜从自己小桌边上站了起来。凤君循声望去,眼里有了几分赞叹,笑道:“容卿离本宫太远了些,上来敬杯酒,让我好生瞧瞧吧。”

一听这话,我心上就紧张了起来。我忽地想起来,凤后是大皇女的生父,如果凤后知道沈夜和大皇女之间的纠葛,是不是会下狠手?

我忍不住捏紧了杯子,瞧着沈夜走上前去,恭敬地给凤后行礼,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我这才发现,凤后和沈夜,眉目间竟是有几分相似的。

凤后身边的侍从给沈夜倒了酒,那酒壶和给我们倒的完全不一样,我远远地瞧着沈夜皱了眉,凤后笑道:“这是珍藏了三十年的好酒,只有遇上容卿这样的人,本宫才舍得拿出来。”

说着,凤后举杯,沈夜行礼后,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酒下去后,他脸色就更加苍白。凤后却没放过他,赞了一声好酒后,笑道:“好酒难遇佳人,容卿来得太晚了些,让舒少主等了这么多年,该罚,再来一杯吧!”

“凤后……”沈夜面色已经难看得可怕,众人都看出了端倪,他出声的时候,连声音都颤抖着。我不由得站起来,忙道:“凤后,容卿身体不太好,我来代他吧!”

“不行,这罚酒可不能代喝。”凤后笑着婉拒,举起了酒杯。沈夜闭上眼睛,低声道:“凤后说的是,容卿来得太晚了。”说完,他举杯又灌了下去。

所有人都看到高台之上,他整个人都已经颤抖起来。凤后却是意犹未尽,让人倒了第三杯,笑道:“最后这一杯,祝苏公子和舒少主白头偕老,生死不离。哎呀,容卿,你是不是不舒服,这杯不喝了吧?”

说着,凤后让人去扶他,沈夜却是不知道为什么,竟是忽地端起了酒杯,将第三杯一饮而尽。

“哪杯酒都能不喝,这杯酒却不行。”他轻声喘息着,慢慢道,“凤后说得对,我与舒少主,自当白头偕老,生死不离。”

说完,他便推开搀扶他的人,从高台上走了下来。只是还没走下两个台阶,他一口血就呕了出来,然后整个人就滚了下来。

场面一时变得无比混乱,沈从率先跑了过去,按住他的脉搏,从袖口里掏出了银针。顾蔷笙离他最近,忙赶了过去,大吼着叫御医。我看着人们将他抬了出去,终于没忍住站了起来。

“你要去看他吗?”白少棠忽地拉住了我,他没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没说话,就静静地瞧着他。好久,他忽地笑开,神色里全是苦涩,然后放了手。

“去吧。”他说,“我已经等了十几年了,等得起的。”

“我不是……”我想解释些什么,他抬起手拦住我:“不用说了,快去吧。他那种身手,今天肯定是重伤了。”

我没说话,我怕白少棠不开心,却又放不下沈夜。想了半天,我还是离开,往沈夜那边赶了过去。

沈夜被抬到了一个偏殿,我赶过去的时候,他的情况基本稳了下来,太医们正收拾着箱子三三两两地离开,沈从坐在旁边,执笔写着药方。

我进门时,沈从刚拿着药方起身,一看我进来,他就带着所有人走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沈夜两个人。

他睡在床上,气息微弱得像个孩子。我不敢动,就悄悄地瞧着他。他真是好看,在烁烁灯火下,仿佛一块流光溢彩的白玉。我忍不住用手去勾勒他面部的线条,他却一动不动,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静静地睡着。

我就这么愣愣地瞧着他,心上突然就安定下来,仿佛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外面的风雨与我们一点干系都没有。这个人好像还是在乞女族时那个简单的男人,在赛场上骑马朝我奔来,然后于千千万万人之中,将我一把抱上了奔驰的马匹。

那真是我最好的回忆,让我回到楚都之后,一直念念不忘。

我回忆着他靠近我时的气息,忍不住探过身去,偷偷印上他冰凉的唇,轻轻探了进去。

外面似乎开始下雨,我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然后一双冰凉的手温柔地擦过我的耳朵,抱住我,将我拉扯到床上,翻滚到我身上。

他轻轻试探着我,好久之后,他将脸埋在我颈间,拥抱着我,道:“舒城,我想你,好久了。”

说着,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瞧着我,用手绘过我的眉目。

“你今天不该打扮成这样过来的,”他笑起来,眼里全是苦涩,“太好看了,我舍不得让给别人。”

我没说话,瞧着他。他看着我的眼神愣了愣,道:“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沈夜,”我叹息出声,“放下心思,到合适的时候,我会给你一封休书。我不会碰你,我们不会有孩子,到时候我会说清楚,你还可以干干净净地出我舒家的门,再找下一个人。”

“白少棠呢?”

“他会是舒家的主君,”我一字一顿道,“和我白头偕老,生儿育女,生死不离。”

沈夜的手猛地掐到我的脖子上,然而他没有半点力气。可他那眼神,让我几乎以为他会瞬间杀死我。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把方才对他说的话细细咀嚼。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仿佛很是痛苦。

“舒城,”他沙哑地出声,“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不如杀了我,或者让我杀了你。”

“如果有一天你杀了我,我不会诧异。”

可是我杀了他?

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很早很早就明白,可能在他用剑捅穿我的心的那一刻,我也无法伤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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