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初吻是草莓味
1
张晓已经走了十天，还有两天高考成绩就会下来，中间他们通过两次电话。张晓说自己现在还是个学徒，每天要忙的东西有很多，最快的也要等三个月才能独自上挖掘机，那时才能赚钱。
他问：“你跟雪儿过的怎么样啊？”
他们会说挺好的，每天无所事事地玩。
其实并不好，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会记起曾经与自己一块做这件事的还有张晓。不说多愁善感地每次心酸，只觉得哪里都还不习惯，就已经叫人不好了。
这天是逢集的日子，一到清晨街上就挤满了人。张晓又打来了电话。
“喂？十一？”
“安？”
“高考成绩下来了吧？”
“没呢，还有两天，估计后天晚上会出来。怎么你要我帮你查成绩？”
“你别笑话我了，我是想问雪儿考多少。”
“到时候成绩出来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呗。”
“好。”
“这几天过得怎么……”
于十一话还没说完，张晓就急忙说到：“不好意思了十一，工头喊有事了，下回再聊啊。”
没等于十一说话，电话那头就只剩下“嘟嘟嘟”了。
于十一放下手机一阵苦笑，接着继续躺在藤椅上打盹。
“于十一。我来拿面包。”刚躺下苏雪儿就来了。
“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还不是因为成绩要下来了吗？我心里紧张。”
“没事，我相信你肯定能考上南大的。”
“万一，真就考不上呢？”
“那你就再复读一年，我继续给你供应一年的草莓奶油面包。”于十一颇有私心的回了这么一句。
“哎。”
“快吃吧，进来吃，吃点甜的心情就会好了。”
这时一位妇女上门，看着四十多岁的模样，上身穿着崭新的艳丽衣裳，但还是难以掩盖她的乡土气息。她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煎熬感，让人心生同情。
于十一问她：“您好，您要哪种面包？”
那女的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于十一看，于十一被她看的不知所措，眼睛往旁边的苏雪儿斜了斜，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没等于十一再次开口，那女的就说：“你是十一吧？”
于十一和苏雪儿都疑惑不堪，于十一开口问：“您是？我们认识吗？您好像不是我们村子的吧。”
不知道是一下子这么多问题让她应接不暇，还是因为她本身就神情不属的原因。她没回于十一的问题，继续自己的心思问：“你知道张晓在哪吗？”
于十一和苏雪儿不禁惊讶到失色，对眼前的女人越发好奇。
女人继续说：“我是他妈妈，我想找他。”
于十一立马瞳孔放大，颤抖地说：“您，您是宋阿姨？”
“嗯？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你认识我？”
于十一被这句话问的彻底懵圈，他眉头紧锁想继续问清楚。
“您是找张晓吧，他不在村子里，他走了，去了苏州。您还认识我吗？”
那女的斜着头疑惑地看着于十一说：“不认识，你是谁啊。我来找张晓，他是我儿子。他走啦，那我也走了。”
说着，妇女就走到了街上，于十一刚反应过来冲出去追赶，结果她已经消失在了赶集的人海里，不见踪影。
苏雪儿走到于十一旁边问：“刚刚那个真的是张晓的妈妈吗？”
“不确定，她承认了自己姓宋，还说张晓是她的儿子。就是她跟我记忆力的样子相差很远。”
“你记忆里她是什么样的？”
“我记得虽然宋阿姨身材小巧纤瘦，但给人感觉是强硬刚正的女强人形象，可刚刚那个女的……”
“人是会变的，十几年没见了，变成那样也说不定。”
“也是啊，只是想不到她会回来，而且在张晓刚离开的时候。”
“人生好多错过。”苏雪儿梦呓了一句。
2
早上七点多天空骤然变得阴沉，于十一躺在藤椅上以为又到了晚上。他走到柜台外，双手倒插着腰，看着东北方的天，觉得天像要塌下来般逼人。
“总觉得要下雨了。”于十一在心里说。
“我来拿面包。”
于十一的视线从天上收回，扭头发觉苏雪儿快要扑在自己的怀里，他身子往后微微一撤问她：“你看着很紧张，在怕吗？”
“嗯。”苏雪儿哼了一个字，即使是一个字也颤巍。
苏雪儿整个人都紧绷着，即使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平常，但紧张感还是显而易见。
于十一将面包递给她，苏雪儿突然张口问：“我……我要是真的考不上怎么办？”
于十一皱了下眉头说：“南大吗？”
“嗯。”
“一直以来，没有人强求你非要考南大啊，而且也没人知道。”
苏雪儿心想：“自己确实只告诉于十一自己要考南大的梦想，但眼前这位自己最在意的人知道就已经很无措。”
这时于十一向柜台里跑了两步，然后又出来，朝着苏雪儿挥手说：“雪儿，你来啦，你想好要填报哪个大学了吗？”
苏雪儿木讷地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懂于十一的心思。于是于十一接着说：“南京有很多大学，除了几所985、211，还有很多普通的一本和二本呢。老师说你肯定能考上一个一本，所有你想好填哪个学校了吗？”
苏雪儿这才缓过来，明白于十一在装作不知道，她看着他不会说假话的呆纯举止，噗嗤一口笑了出来。
于十一接着说：“看来你还没想好啊，不急下午才出成绩呢，慢慢想。”
3
于十一和苏雪儿一块坐在柜台里，快到了中午于三两才慵懒地起床。自打于十一清晨一心帮自己看店之后，他的每一个回笼觉都睡得心安。
他边走出来边说：“今天的天怎么这么暗，我还以为到了晚上，让我睡了好久。”
于十一扭过头对于三两说：“你去做饭吧，都已经十一点了。”
于三两有点恼气地说：“我都是个病人了，你还使唤我这使唤我那，你太过分了，于十一！”
于十一小声地嘀咕着：“又来，哪天不是你去做饭。”
于三两是看见了苏雪儿，态度急转，笑容可掬地说：“雪儿在啊，今天要出成绩了吧，你成绩好肯定能考上好大学。不像于十一，我估摸他最多考上个大专。”
苏雪儿疑惑地看着于十一，眼神在问：“你还没跟你爸说你不上大学？”
于十一无奈地摊了下手说：“走一步看一步。”
于三两继续说：“雪儿啊，你今天中午就在叔叔家吃吧，下午跟十一一块查成绩。”
“嗯，好。”
“你想吃什么，叔叔上街买去。”
苏雪儿急忙摆手：“不用了叔叔，我不挑食，随便做些就行。”
“我听十一说过你喜欢吃虾和排骨，哦，对了，再买点草莓，你也爱吃。”
苏雪儿有些难为情，眼巴巴地看了眼于十一，于十一又摊了下手。
等着于三两走了，于十一说：“我爸对你可真好啊，不是节日，于三两可舍不得一顿卖两个荤菜。今天我也是沾着光了。哈哈。”
苏雪儿轻柔地笑了下，看着于十一说：“你爸那是真对你好。”
“屁呢，你看他对我跟对你那态度，天差地别啊。”
“你是真蠢。”苏雪儿苦笑。
不多久于三两扭着胖身子回来，手里拎了虾和排骨，还有些蔬菜。于十一端详了一会问：“于三两，草莓呢？”
于三两双手一拍：“啊呀，我就说自己什么忘记买了，但就是想不起来了。你先把这些洗了，我再去买。”
苏雪儿急切喊：“叔叔，叔叔。”可于三两走得太快，头也没回。“没草莓也没关系的。”
于十一拎着菜对她说：“没事的，你不吃，他明天还是要用草莓做面包，总要去买的。你在前面帮我看店啊，我去后面洗菜去了。”
刚走过隔板于十一又探回来说：“喂，面包随便你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一句话，恍惚让苏雪儿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这次我可不会去救你了。”
4
吃过饭，天变得更加黑沉，乌云好像只在人们头顶遮盖着，叫人呼吸都发闷。于三两坐在藤椅上看着天说：“估计要下场暴雨哦。”
话音刚落，淅沥的小雨就开始飘着，随即整个银杏村被包在朦胧里。于十一擦了擦湿手，走到廊前撑起檐下雨棚。他在雨棚下站定了一会，嘴里说着：“这场小雨下的好凉爽啊。”
于三两笑了下说：“看吧，再看看吧，你要离开这个村子了。”
于十一回头想说什么，正好手机响了。
“喂？十一。”是张晓。
“嗯，咋啦？”
“雪儿成绩查了吗？”
“没呢。不是还没出来吗？”
“出来啦，我门工地上一个师傅他儿子查了，正好过一本线三分，考得不错了。”
“哦哦，我这就让她查。”
“行，那我先挂啦，成绩出来告诉我一声啊。”
张晓又是挂的极快。
一听到可以查成绩了，于十一整个人也紧张起来，但他为了不让苏雪儿难受，自己假装轻松地对她说：“刚才是张晓打的电话，他说可以查成绩了，我两也查吧。”
苏雪儿点了下头，掏出自己的动态卡和手机，拨通了电话。
于十一也跟她做着一样的事。于三两在旁边也跟着紧张，大气不敢出。
第一遍，苏雪儿没打通，于十一的通了。电话那头报出了成绩：“128分。”
于十一挂了电话说：“还不错128分。”
于三两瞪圆了眼睛说：“还有呢？这才是一门成绩吧。”
“没啦，总分。”
“那分数线呢，理科一本338，二本312。”
“操……”于三两破口大骂于十一，说于十一废物，没用。于十一也不屑，随他骂去，就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句：“这下什么大学也上不了咯。”
突然一道闪电将天划成了白昼，紧接着一声惊雷，在座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随即狂风卷席着倾盆的大雨铺盖而下，将雨棚砸得颤颤巍巍。雨水不断地往屋子里灌，吓得于十一赶紧去关门。
苏雪儿第二次尝试拨通电话，这次通了。
十秒，她的脸色发白，嘴唇干裂。
二十秒，她挺直的身子躬曲，面无神色。
三十秒，她的眼里逐渐汪然。
电话挂断，她终于掩面痛哭。
于十一和于三两不知所措，于三两向于十一使眼色，让他去安慰。可于十一只是难为地摇了摇头。
不知过了几分钟，苏雪儿不断颤抖的身子，渐渐停下。于十一过去将手搭在她的背上说：“没事的，一本考不上，可以去二本啊，一样会有人夸赞你。”
苏雪儿继续将自己的脸埋在怀里说：“我想回去了，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
“可是外面还下着大雨呢。”
“没事。”
说完，苏雪儿就夺门而出，闯入风雨里。于十一立马在后面追去，还没出门，于三两一声吼叫：“于十一！回来！”
于十一站住了，看着雨里苏雪儿模糊的身影，心如刀割。
于三两轻轻地说：“你这会儿去有什么用呢，给她自己一个人待着最好。”
于十一将门关上，一言不发地走去后面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宛如黑洞，只听到玻璃岌岌可危的声音。于十一躺在床上，逐渐睡去。
梦里他好像看到苏雪儿一次次伤心，又一次次自己面对。当她面临心事的时候，她好像从未表现出希望他和张晓的帮助。而当自己和张晓面临心事的时候，她总在。
明白事理的瞬间好像都要伴随着痛苦，这也是人性最悲哀之处，因为之后总会后悔莫及。
5
于十一睡醒了，已经是晚上，暴雨也停了，星空也变得比往日清晰。于三两已经做好了晚饭。
于十一从房间走出来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就去水池那洗了把脸。等到稍微清醒，他才想起来应该打电话告诉张晓。
他倚在桃树下，静静地等着电话接通。
电话刚一接通，张晓那边就传来了刺耳的嘈杂声，好像他在饭店吃饭。没等于十一说呢，张晓就在电话那头喊着：“十一啊，我在吃饭呢，儿子考上大学的那位师傅请客，人多听不清，先挂啦，我下回打给你。”
“嘟嘟嘟……”
于十一将手机插进裤袋，仰着头看着星空。心里想着：“真安静啊。”
“于十一，回来吃饭了。”
“来了。”
快要吃完的时候，于三两说：“今晚你就别刷碗了，你吃完带个草莓奶油面包去看看苏雪儿。”
“你不是说让她自己一个人待着吗？”
“卧槽，于十一你是真呆板啊。都几个小时过去了，这时就差个人去安慰她，你不去还有谁去啊。”
“哦哦，知道了。”
于十一站在苏雪儿家旁边的屋子前定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才过去。
苏雪儿的外公外婆正坐在菜桌上，表情凝重地喝着粥，就着咸菜。其他两道荤菜——虾子和排骨，一块未动。他们看到于十一来了，瞬间双眼发光，像是看到了救星。
“十一，你来啦，吃过了吗？”外婆问。
“嗯。”于十一礼貌地点了下头，接着说：“雪儿呢？”
外婆指了指身后关着门地屋子说：“从回来就一直待在里面，我和她外公怎么喊都不踩，你来了，你去喊她看看。”
“好。”
于十一走到房门前，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说：“雪儿，我是十一，给你带了草莓奶油面包。”
房间里没用动静，于十一继续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接下来于十一也不知道该说啥，就是静静等待着。过了两分钟，房间的门开了，苏雪儿从里面出来，她换了身衣服，但明显眼睛红肿着。可她说话的语气好像很轻松：“走吧，我想去海边。”
雨后的柏油路上绕着一股清香，两边的玉米田里还有积水，这晚蛙声多了，蟋蟀声少了。路上几乎没人，还在走着的就他们两。
两人并排走着，一语不发。苏雪儿吃着于十一带来的草莓奶油面包，于十一双手插兜目视前方。
苏雪儿吃完了面包说：“这路上好像比以前亮了许多。”
于十一抬头看了看说：“是啊。”
“我记得小时候村里只将路灯修到了你家门口，这些一直延申到海上的路灯什么时候弄的？怎么我不记得。”
“就是最近，那时候你在上学，而且你也很少往东边走了。”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哭吗？”苏雪儿的这个问题让于十一有点触不及防。
“因为……因为没考好吗？”
苏雪儿轻轻地摇了下头说：“其实我考完之后就已经知道自己考得不好。”
“那是？”
苏雪儿没说话，而是拿出手机插入耳机，将左耳给了于十一，自己带着右耳，继续走着。
“窗透初晓 日照西桥 云自摇
想你当年荷风微摆的衣角
木雕鎏金 岁月涟漪 七年前封笔
因为我今生挥毫只为你
雨打湿了眼眶 年年倚井盼归堂
最怕不觉泪已拆两行
我在人间彷徨 寻不到你的天堂
东瓶西镜放 恨不能遗忘
又是清明雨上 折菊寄到你身旁
把你最爱的歌来轻轻唱……”
耳机里这样唱着，苏雪儿说：“你知道是谁唱的吗？
于十一回答：“知道，许嵩的《清明雨上》。”
他们一边走着，耳机里的歌一首又一首换着。
“庐州月光 洒在心上
月下的你不复当年模样
太多的伤 难诉衷肠
叹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庐州月光 梨花雨凉
如今的你又在谁的身旁
家乡月光 深深烙在我心上
却流不出当年泪光……”
“为什么 你当时对我好
又为什么 现在变得冷淡了
我知道 爱要走难阻挠
反正不是我的 我也不该要
你和我 曾经有共同爱好
谁的耳边 总有绝句在萦绕
我们俩 用文言文对话真的很搞笑
还笑那曹操贪慕着小乔
天灰了 雨坠了
视线要模糊了
此时感觉到你的重要
爱走了 心走了
你说你要走了
我为你唱最后的古谣
红雨瓢泼泛起了回忆怎么潜
你美目如当年 流转我心间
渡口边最后一面洒下了句点
与你若只如初见
何须感伤离别……”
换来换去都是许嵩的歌，从《清明雨上》到《庐州月》，再到《如果当时》，从2006年的歌唱到2013年，每一首歌轻轻唱着，他们两人轻轻走着。
他们站在平台上，远方的天与海都是蓝色。星空熠熠，月明海上，皎洁的尽头站着他们。他们看不见脚下的海水，只是听到海水循环和耳机里的歌。
苏雪儿轻轻柔柔地开口：“从小到大我舅舅舅妈待我如亲生的孩子，他们在南京安了家。我想考南京的大学是因为这样还有亲人照顾。现在我要去南京了，所以我想让他们替我找个工作，我想自己赚生活费。这些我早想好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我哭，除了因为考得不好，还因为我也要离开了。”
“嗯。”于十一轻轻地哼了一下。
苏雪儿继续说：“我明天就要去南京了。”
“嗯。”
“明天不要去送我。”
“嗯。”
“我喜欢你。”
“嗯。”
“你哭了吗？”
于十一没有说话。
“你转过来，看着我。”
天上的皎月与星光都在她的眼里。
“你喜欢我吗？”苏雪儿也看着他的眼睛问。
“嗯。”
“你的眼睛里有星星。”
“你的眼睛里也有星星。”
“闭上眼睛。”
于十一的心在乱跳，全身轻微地抖着。渐渐地，有温暖的呼吸向他的鼻尖靠近，空气里有甜味。呼吸越来越近，空气越来越甜。只是轻轻的一下，他的嘴唇上留下了草莓味。
她说：“我们，再做个约定，每年初雪我都会出现在你身边，你准备好我喜欢的草莓奶油面包。”
他说：“嗯。”
6
清晨于三两没喊于十一起床看店。昨晚他看见于十一脸上从未有过的愁伤。
然而于十一已经习惯性地在面包出炉的时候起床，他走到隔间前没看到于三两，以为他已经回去睡觉了。
这时于三两的声音从廊前传来：“起来啦，过来坐。”
于十一走到廊前发现于三两的藤椅旁还有一个新的躺椅。
“别站着啊，躺好，体验体验面包师傅的美妙闲暇。”
于十一躺好后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
于三两狡黠地笑了一下说：“舒服吧。本来这个藤椅我是不希望用到的，我以为我对雪儿好，她会帮着我让你改变主意，没想到你们早就想好了。既然你选择好了，那么你想先学哪个面包的做法呢？”
“草莓奶油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