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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缘起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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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宁按照朱见濂的意思,在外调查杨福,过程颇为顺利。不过八九日的工夫,便完成任务,回府向朱见濂禀报。

朱见濂正执笔临着一幅字帖,见马宁入室,问道:“查明白了?”

马宁抱拳道:“是。”

“这么快?”朱见濂放下狼毫笔,正色道,“说吧。”

马宁道:“杨福自小便是穷困之人,孤儿,七八岁时便在鄱阳郊外混迹,此后数年,都生活在郊外,有迹可循。直到两年前,实在穷得不行,住的地方也没了,想在外找些事做,便去了周围的城镇,可一直没稳定下来,流浪不定。”

朱见濂蹙着眉头听着,思考片刻,又问:“他这两年,去过哪些城镇,停留的时间是否衔接无缝,你可仔细查过?”

“这……”马宁犹豫了,“他独自流浪,居无定所,我的确在几个周围的城镇查到过他的行踪,但之间是否衔接无缝,这个恐怕很难查到。”

朱见濂也知这个要求实在难为人,便没再逼问。他回忆了一番,觉得杨福的出现虽巧,但并无破绽。闭目思索半晌,慢慢睁开眼,对马宁道:“现在出府,随我去见杨福。”

朱见濂和马宁悄悄离开王府,为防范淮王的耳目,他们选择绕道而行,行至一半,躲藏起来,等了会儿,确保无人跟随后,才从另一条小径继续前行。

行至杨福居处,开门的是马宁安排在这儿的丫鬟。马宁看杨福不在她身后,遂问道:“这几日,杨福可有任何异常举动?”

丫鬟摇摇头:“您叮嘱过他不要出门乱跑,他果真就没迈出大门一步,这几日都在院中,吃吃东西散散步,可高兴了,并无任何异动。”

马宁颔首,本想将世子请进堂屋,再叫杨福过来,朱见濂却是摆摆手:“我去里屋寻他。”

临到了屋门口,丫鬟才向杨福通报了朱见濂的到来。杨福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锦缎长袍,整个人便好似变了个样,衬得他那张脸更加英俊了。可他虽然衣着变了,气质却是没变的,朱见濂觉得他看起来憨憨傻傻,虽是锦衣玉食,仍免不了一股乡土气息。

朱见濂打量了他几眼,脸上浮起笑容,问道:“杨兄弟,在这儿住得如何?”

杨福对他这句称呼感到受宠若惊,迭声答道:“很好,很好……”

朱见濂再笑:“不必拘束,在途中遇见,便是你我有缘。”他邀杨福坐下,脑中念头一闪,随口就编了一段话,郑重道,“之前算命的道士说,我从景德镇回鄱阳这一路,会遇见命中贵人。初见你时,我还没想起这话,又走了一里地,才猛然记起,这才将你邀了回来。”

杨福坐了下来,面色惊异,没敢动。

朱见濂又亲自替他倒了茶:“你别介意,我当时没邀你上车,也是有苦衷的。今后,但凡你愿意,就在这儿吃好喝好,绝不会亏待你。”

杨福的神情终于渐渐放松下来,他眼中泛光,屈身点头道:“虽然杨福我没什么用处,也没什么银钱,但是您放心,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朱见濂就想听他这句话,无论此人值不值得信赖,都可就此一试。他展颐一笑,又问道:“敢问杨兄弟家住何处,家中又有何人?”

杨福并未犹豫,张口便答:“从前住在鄱阳郊外的一处小破屋里,并没有亲人。偶尔来镇上做工,都坚持不长久。近两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

他这番话,倒是同马宁查到的一一相符,并无破绽。

朱见濂心底舒了一口气,又与杨福随意聊了些闲话,待日暮黄昏,才起身告辞。

杨福一直把朱见濂和马宁送到了门边。待两人回到王府,驱散四周奴仆后,朱见濂方开口说道:“你去打听一下,有没有被释放的宫女,或是曾与汪直相熟的可靠人物,叫人按照汪直的言行,教一教杨福吧。”

马宁闻言一怔,很快便猜到朱见濂的用意,遂沉声领命而去。

朱见濂这厢正细密筹谋,沈瓷也没闲着。自从跟随徐尚先生以来,她每日都过得无比充实。那些官窑御器师沉淀许久才得出的秘方和技巧,被她在短时间内接受吸收,只觉妙趣无穷。

这日,她正在制作一件压手杯。坦口折腰,自下腹壁处内收,凝重中可见灵巧。这是永乐时期御器厂创烧的样式,手握杯时,于虎口处相贴,给人以契合之感,由是称作“压手杯”。

她拉好了器形,经过印坯、利坯、晒坯,正准备执笔在上面绘制青花。转过头,却见徐尚先生摆出之前磨好的黄、绿、紫、蓝四种色料,正对着画样盘算着,并在图纸上标上相应的文字。

沈瓷见了,不由得问道:“先生,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还要标注文字?”

徐尚看了看她,将四种色料依次排开,同她解释道:“这宫廷用瓷,可不能像你从前那般随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说观赏瓷要讨人喜欢,就连餐具也是有规矩的。”他把手中的图纸递给沈瓷,指点她道,“比如,这皇太后和皇后用的餐具是黄釉的,贵妃用里白外黄的,普通妃子用黄地绿龙的,嫔用蓝地黄龙的,一般贵人则用绿地紫龙的。娘娘们位份不同,所用的餐具也是不同的。”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忽而一笑,随口接道,“不过,宫中的万贵妃是个例外。虽然是贵妃,但吃穿用度,都不亚于皇后娘娘。”

沈瓷头一次听到宫中轶事,不禁好奇:“还有这回事?”

“当然,皇上宠爱万贵妃,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若是我们做的瓷能得万贵妃满意,那皇上可比自己喜欢还高兴。”徐尚先生看着沈瓷好奇的目光,笑笑道,“若是哪次进贡皇族的瓷器中,有你的作品了,我可安排你去往京城送瓷,届时若得皇上满意,说不定还能得到面圣的机会。”

“京城?”沈瓷回味着这两个字,便觉遥不可及。她从小长在景德镇,后来去了鄱阳,这一回来,还是在景德镇,压根儿就没出过江西的地界。若是能有机会前去京城,她是真的想去看一看的。

“别急着好奇。”徐尚提醒她,“等你能做出进贡给皇上和宫中娘娘的瓷器,再考虑这个问题。送给这些人,光做得好是不够的,还得新。好东西他们都看遍了,就喜欢没见过的式样。”

沈瓷莞尔一笑:“我明白,会时时提醒自己的。”

她低下头,再看手中的压手杯,突然便不想再绘以青花色彩。她盯着这凝重又玲珑的器形,脑海中已在瓷上镌刻出一幅画来——明黄做地,紫龙与绿龙相互戏珠,头尾相衔。黄、紫、绿,这三种颜色搭配在一起,带着一种别样的贵重感,只在心底绘出,就已让沈瓷暗暗称奇。

想至此,她按捺不住,几乎想要直接在压手杯上刻下此图。但这三种颜色是釉上彩,如今还未上釉烧坯,不能直接绘制,只能暂且先将压手杯放在一旁,取过一件已经烧好的圆盘,将脑中的画面重新排布,想要就此绘下图案。

徐尚先生见她突然换了圆盘,还蘸了明黄的色料,问她欲要做何。

沈瓷同他解释了一番,却听徐尚先生叹了口气道:“类似的设想,我也做过,但最后烧制出来的效果并不理想,各种色料需要的烧制温度不同,成品的图案时常不够完整,你还是打消将三色直接绘于釉上的想法吧。”

沈瓷执笔的手悬在空中,不免有些失落。她缓缓将手放了下来,脑中的图案却仍呼之欲出。她盯着眼前的这口圆盘,用手摸了摸光滑透明的釉料,突然心生一计。

此时的彩瓷,还处于一个极不成熟的阶段。一来,彩料难配,十分昂贵。二来,温度难控,对于釉上彩的烧造工艺,还处于初级阶段。

如今在御器厂,彩料是有的,要如何才能让烧制成功的把握更大呢?

沈瓷萌生出一个念头:用素胎。

素胎,便是陶瓷生了坯,但还没有上釉时预烧的胎。这种胎可以增强坯体的强度,搬运时不容易损坏,更重要的是,用素胎上彩釉时,不会因为浸湿坯体而导致坼裂。

但素胎也有缺点,便是容易造成瓷器釉面的开裂,俗称“开片”。自然开片的纹痕,是不会深入到胎骨的,仅在釉的表面形成纹路。

沈瓷想,如果彩料膨胀是导致“开片”的原因之一,那么如果她先用刻刀在素胎上刻画好纹样,然后再将彩料填充进去,是不是能够弱化这个问题呢?

她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徐尚先生,徐尚思索了片刻,虽然未曾实践,但亦感觉可以一试。

徐尚先生取了几件刚拉好的瓷胎,交予沈瓷,自己也拿了几样,开始用刀细细雕出纹样。初试验时,并未尝试太复杂的图形,预备先画些简单式样,先入窑试验几次,若能成功,再精细做。

两人的刻刀在胎上笔走龙蛇,逐渐形成了图案。上透明釉时,将刻好的图案留出,先将其用高温烧成素胎。待出窑后,再在素胎上施彩,并用低温烧制。

素胎,是高温烧制成的;釉上彩,是低温烧成的。两次入窑的心血,再加上彩料的昂贵,都注定了这一器物的稀少珍贵。

沈瓷站在窑炉外,望着一排排上好釉的素胎被送入窑内,心情忐忑不已,不知这一次,窑火又将赋予它们怎样的生命……

鄱阳的天气,已是连阴了数日,空中云层坠坠,却又久不落雨。朱见濂略觉胸闷,刚坐下,便见马宁从外面回来,已完成了朱见濂交代的事。

这些日子,马宁暗中打听,竟真在江西寻得一位从前皇宫里的人,且与汪直有过短暂的接触。马宁盘查此人履历是真后,将他带回了鄱阳,望他能够帮助杨福学会汪直的言行举止。

朱见濂心头一震,命马宁立刻带着那人去见杨福,自己收拾了一番,也立刻启程了。那被叫来教杨福的人本是一脸不解,待见到杨福后,竟是忍不住跪地,当即拜道:“见过汪大人!”

气氛僵冷了片刻,朱见濂与马宁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杨福手忙脚乱地扶起了那人,揉着脑袋道:“你认错人啦,我不是什么汪大人。”

他言语一出,那人才意识到不对劲,再看看这身形,这气度,着实与汪直不太一样。他退后一步再打量了一番杨福,嘴里喃喃念道:“像,真的是像。”

杨福一脸困惑,问他:“汪大人是谁?”

那人并未作答,转而看向朱见濂,指着杨福问道:“您希望我教的,便是这人?”

朱见濂点头。

杨福更困惑了:“要教我什么?”他想了想,眸中骤紧,慌忙道,“我大字不识一个,诗书都不会的。”

“别急,此事并不需你识字。”朱见濂道,“杨兄弟,这些日子,我待你不错吧?”

杨福听了这话,不免心惊,慢慢开口道:“很好。”

朱见濂笑笑,屏退了其余两人,继续对杨福说道:“我上次说,杨兄弟是我命中贵人,你可还记得?”

“记得。”

朱见濂敛了笑,换上一副凝重面容,蹙眉道:“如今,我果真遇见一件事,有求于杨兄弟,不知你能否答应。”

杨福面露惊异,眼眸却是微微一亮,似已等候这话多时。他沉默半晌后,方开口道:“杨福一生,从未像这段日子般逍遥自在,全靠世子您垂青。您有什么吩咐,杨福若有这个能力,一定会全力而为。”

朱见濂没想到,看似憨厚呆怔的杨福,竟能说出这番话来。更何况,如今他还没提出要求,杨福便将任务包在自己身上,实在纳罕得很。但此刻,欣慰的情绪暂且压下了怀疑,他抬头看向杨福,肯定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我?”

朱见濂神情肃穆:“此事关系重大,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一炷香后,朱见濂已将事情的大体轮廓讲给了杨福。杨福反应慢,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又把朱见濂的话掰开拆解重新问了几遍,终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朱见濂瞧着杨福神色,目光锋利地扫过去:“能行吗?”

杨福醒了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答复朱见濂,立刻应声道:“世子的恩情,杨福记得,必会尽力。”

朱见濂心道,但愿他真能记着。嘴上却未出口,只郑重叮嘱道:“此事重大,成败皆以你为关键。你若学不像汪直,入不了皇宫,或是入了皇宫被拆穿,我们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了。”

杨福登时紧张起来,低低答道:“是。”

朱见濂这才点点头,感觉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不禁沉默下来,心底微微叹息。

如今,箭已备好,只待弓弦拉满,飞驰而去。那四年前的往事,似乎又离自己更近了一步。可是,事情进行得这样顺利,他却未觉喜悦,反是暗暗有种未知的惶恐,蔓延开来。

感到无趣,朱见濂起身离开。待跨过院子的门槛时,久未落雨的天空竟然坠下了几滴雨珠,将天地模糊,也将他无所适从的心情晕染开来。

他望着这潇潇秋雨,突然觉得有一些冷了。梧桐的落叶铺满径道,足底踩上去,发出“呲呲”的响声,在寂静的秋雨中,竟也显得十分生动。

他踏着满地的狼藉,伸手掬了一捧雨水。到这时,他终于承认,自己是有些孤独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离自己远去,父王如今还处处提防着自己,已辨不清能够全心信赖的还有何人。他自己也是变了的,在这片寂寥中,曾经散漫游离的小王爷已是不复存在。

没来由地,他突然想起了沈瓷。她当初成了孤儿,独自来到淮王府的时候,也曾有过这般感受吗?如今她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是不是离她父亲的愿望又近了一步?就像如今的他,似乎也离四年前的恩怨,更近了一步。

瓷器入窑后,沈瓷在窑炉外守了三天三夜,随时记录火势状况和窑内氛围,终于熬到了灭火的时刻。

等待冷却了一整天后,祭香,拜窑神,终于等到出窑。窑工们将一件件匣钵取出,她同徐尚先生便随后一一查看。

放在窑炉边侧的瓷器,基本都没有成功。可是当打开中央几件匣钵时,竟是令人眼前一亮。

绿、黄、紫,三种颜色恰到好处地融在同一瓷面上。以黄作底色,紫绿龙纹戏珠,头尾相衔。虽然徐尚先生说试验期间的图案应该以简单为主,但沈瓷还是忍不住将心中构想的图案绘制到了盘上,经过烈火的灼烧后,竟比想象中更加庄重华美。

“这……”沈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手捧着瓷盘,心底百感交集。徐尚先生也愣了愣,小心翼翼地从沈瓷手中接过瓷盘,不由得感慨道:“居然成功了……这,这可是从前未曾出现的陶瓷品种了。”

“是吗?”沈瓷眼中晶亮,谨慎问道,“那,这种瓷应该叫什么才好?”

这倒是给徐尚先生出了个难题,他的手捏着下巴,凝神思索了半晌,提议道:“不如,便叫素三彩,如何?”

“素三彩?”沈瓷问道,“是因为瓷胎是素胎,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吗?”

徐尚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颜色中,红为荤色,而你选取的是黄、绿、紫三种色料,因色彩中没有红色,便取之为素三彩。”

沈瓷听了他的解释,亦觉有理,也想不出更为恰当的,欣喜同意道:“行,那便就叫它素三彩好了。”

徐尚先生的胸中仍有激动的情绪在沸腾,他再次端起瓷盘,用手拂过图案雕刻之处,因为釉料均匀,基本摸不出凹凸的质地。其造型庄重,胎质细腻,款式又极为新颖,已能达到呈给皇室的贡品标准。

他们又将剩下的所有匣钵扒开,除了方才那件外,还有一件绘了花卉的瓷杯烧制成功,只不过图案稍微简单了些,送给一般的妃子把玩,倒也不错。

“满窑的瓷器,在试验时,能烧出两件成品,已是不错。”徐尚先生掐指算了算时间,道,“如今距离送瓷入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便在这两个月主烧素三彩,别的都先放一放。但愿这次的新瓷器,能得到皇上的喜爱。”

沈瓷本就有如此想法,于是赞同地应了一声“好”。

“还有,”徐尚先生看了看她,补充道,“若是做出的成品不错,这次送瓷入京,便由你来担任首要运瓷人。”

“我?”沈瓷身形一顿,惊异中带着欣喜,“真的吗?”

“我还骗你不成。”徐尚先生扬了扬眉,又补充道,“前提是,我们还得做出上得了台面的素三彩。这次一整窑出了两件,接下来保不齐碰上失误,说不定一次都出不了一件,得抓紧时间。”

沈瓷认真地点了点头。

徐尚先生又问:“这一次烧窑的火势状况和窑内氛围,你可有记载?”

“都记着的。”

“那好,下次还用今日这位把桩师傅。我先去寻几个刻画功夫好的御器师,这两个月便辛苦一些,争取将素三彩作为这次进贡的主体。”

沈瓷从徐尚先生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他对素三彩的重视,心中的激动快要满溢出来,她强自将情绪按捺下去,颔首道:“明白,沈瓷一定竭尽全力,完成这批官窑瓷。”

接下来的两个月,沈瓷便再也没闲下来过。徐尚先生是宽宏的人,虽然沈瓷只不过是他的学徒,但他亦没有凭借这点将制出素三彩的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他是觉得自己老了,无须再争夺这些名利,虽然名义上,这次素三彩的大批烧制仍是他主导,但落到实处,他却常常让沈瓷出面。

这样的行为,无疑让众人颇为惊讶。当初许多人皆以为沈瓷仅仅是侥幸入选,如今得知素三彩的主意竟是她先提出来的,也不禁在心底暗暗佩服。

李公公作为督陶官,虽然什么事都不爱管,但如今皇上对御器厂盯得紧,他若是再拿不出点儿成绩,这位置便难保了。由是,听说最近御器厂创烧了素三彩这种新瓷,李公公抡着羽扇,也来看了。这一看,便定住了眼,迫不及待找人向京城传信。信上说的是,自从皇上对贡瓷不满后,他李公公加紧钻研,终于,这一次御器厂研制出了一种新瓷,皇上定会喜欢。

李公公想,皇上会不会喜欢其实说不准,重要的是先稳住他的情绪,别突然不耐烦,在瓷器送到之前,便把他的官儿给撤了。

经过两个月高强度的制瓷,素三彩终于确定作为此次入京进贡的主要瓷器。而沈瓷,也同徐尚先生承诺的一般,成为这次进贡的首要运瓷人。若是瓷器得到器重,甚至能够得到面圣的机会。

临出发的前一天,沈瓷去了卫府,想同卫朝夕做一个短暂的告别。

“我要去京城待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你若是找不着我,可别奇怪。”沈瓷道。

“京城?”卫朝夕的兴致来了,“你去京城做什么?”

沈瓷忍不住腆然笑了笑:“送一批瓷器入宫。”

“还能入宫?”卫朝夕原本是趴在桌上的,听了这话,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激动道,“这等好事,怎么能少了我?”

沈瓷愣了愣:“你也要去?”

卫朝夕看向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只过了须臾,肩膀又塌了下来:“我是想去,但我爹肯定不让。”

沈瓷失笑:“那还能怎么办?只能听你爹的话了。”

卫朝夕嘟着小嘴,单手叉着腰,仰着头想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乐呵呵道:“不如,我先跟你一起出发,然后再让下人告诉我爹,等他知道的时候,我们早就跑远了。”

沈瓷的唇角抽搐了一下:“不行,这样你爹会担心的,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能出什么事!”卫朝夕笑起来,腮边显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拉了拉沈瓷的衣袖,“你就带我去吧,我从来没去过京城,去开开眼界也好。更何况,有你在,我能出什么事。”

沈瓷看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知晓此刻是劝不动她了,正在心底斟酌此事是否可行,卫朝夕已拍了拍她的肩,兀自说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啊,等你出发的时候,我就随送瓷的队伍,与你一同出行。”她并不给沈瓷回旋的余地,话还没说完,便已是一溜烟儿地跑开,嘴里还说着,“好啦,我先走了,我得回去先收拾收拾行李。”

待跑出了七八米远,她忽又顿住了脚步,转回头看着沈瓷,挤挤眼,叮嘱道:“说话算话哟,可别不带我走。”话毕,这才彻彻底底地跑掉,如同一阵风,去得无影无踪。

沈瓷真是哭笑不得,这么一件事,怎么就在卫朝夕的自言自语中定下了呢?不过,长长见识也是好事情,毕竟就连她自己,也对这一次的京城之行充满了期待。

翌日清晨,运瓷入京的队伍已整装待发。一件件御用瓷器被放置在木盒中,小心翼翼地搬上了船。

瓷器是易碎之物,不宜马车颠簸。景德镇临江,因而此次运瓷,便是走的水路。

沈瓷正督促着工人将瓷器小心轻放

在船上,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转过头一看,是卫朝夕那张笑靥明媚的脸。

“你真来啦?”沈瓷问,“你爹知道吗?”

“他要知道,我还能来吗?”卫朝夕蹦了蹦,一脚踏上船板,“我连大船都没坐过呢,这次可算圆了梦了。”

她转着眼珠子左看右看,样样都有兴致,仰头望了望高高的船桅,便走得更近了些,要细细去观察。

沈瓷拗不过她,便先由她看去。直到所有的瓷器都一件一件被搬上了运船,她才松了一口气,也准备上船去。

可是,她的脚还没踏上船板,眼前“嗖”的一下便出现了一道黑影。待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竟是闻讯赶来的卫宗明卫老爷。

卫宗明今早听丫鬟说,卫朝夕昨日便在收拾行装,似有远行打算。卫宗明心中奇怪,匆匆忙忙跑去朝夕房里一看,果然人已经不在了。他知道卫朝夕与沈瓷要好,顺着一打听,便知道今日沈瓷将要送瓷入京,赶忙找了过来。

“你,你给我回去。”卫宗明揪着卫朝夕的耳朵,却也舍不得下手太重,半拎半推地把卫朝夕弄下了船。

“放开我!”卫朝夕抓开卫宗明的胳膊,用手揉着发红的耳朵,嘟哝着,“我不就想去个京城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卫宗明气得胡须一翘一翘:“你一个闺中小姐,随处乱跑,让别人怎么说?我还想着让你嫁一户好人家,你没个正经样子,可别坏了自己的姻缘。”

卫朝夕嘀咕:“我还省得了……”

“什么?! ”卫宗明凝着眉头问。

“没什么。”朝夕不由得噘起嘴,知道老爹这次是铁了心不让自己去京城,向往地再看了看即将远行的运船,满眼失落。

“还看什么看,跟我回去。”卫宗明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回家的路上拽。末了,他还转过头,狠狠地瞪了沈瓷一眼,满是责怪。

运船即将启程,船上的伙计吆喝了好几声,沈瓷不宜再耽搁,赶紧上了船。桅帆飘扬,碧波荡漾。船头掠江而行,分开一条水路。层层波浪携着银白的水花掠过船舷,然后在艇尾汇合,留下一条烨烨发亮的水带,这水带向两边逸散,又扩大到旁侧的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运船已行了三天三夜。

这段日子,水势平和,天气晴朗,一路都是顺风顺水,并未遇到什么阻拦。已近京城,想来也没什么人敢在天子脚下动土,大家都放松了警惕,聚在一起东聊西扯,气氛甚是欢悦。

意外便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四艘船从四个方向分别包抄,渐渐围了上来。船不大,但运作灵巧。尖锐的船头如同离弦的箭,长驱直入,转眼已成逼仄之势。

“这,这是……”掌船的师傅虚着眼打量,只见那四艘小船上各站着几个人,一身匪气打扮,手里操着家伙,刀枪都已备齐,眼睛贼眯眯地将这艘运船扫视了一遍。掌船师傅骇得发抖,扯着嗓子大叫:“救、救命啊!江匪来了!”

此刻,运船上闲聊的人才回过神来,个个惊惶不已:“江匪,怎么会在这儿遇见江匪?”

“是啊,这条水路临近京城,以前都没事的啊!”

“糟了糟了,若是御用瓷器不能送到皇宫,我们这船上的护卫和工人,指不一定会有什么下场呢……”

“别说了!”沈瓷厉声打断了聒噪的人声,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吵有什么用?他们看起来人多而已,又不一定打不过。护卫准备!”

听了她的话,护卫们立刻拿起武器,提高警惕,站在船舷之处,蓄势待发。

眼见着江匪越来越近,沈瓷额上的汗也涔涔落下。她是这次运瓷的负责人,若是出了事,枪打出头鸟,指不定就瞄准了自己。这次运瓷,是她难得的机会,若是搞砸了,皇上一怒之下发了话,或许今后便再难出头。

两方人对峙而立,持续了片刻,领头的江匪突然狡黠一笑,从腰上抽出一把长刀,“咔”的一声,狠狠地朝船板上一插,沉声道:“上!”

对峙的状态彻底瓦解,江匪一个个朝运船上攀来,不一会儿,两方便搅在一起,全力拼杀,难解难分。

这群江匪根本没把船上的人放在眼里,目标只在货物。护卫冲上去拦,刀刃相见,手腕一转,便是血花四溅。江匪们本不想伤人命,但眼见这群人死命护着这批货,劲儿便上来了,横举大刀,不由分说便要硬闯。

青灰的天光下,只见长刃舞动,散出摄人的凶光。

江匪分成两批,一批挡住运船上抗争的人,另一批负责搬运货物。护卫的人数不多,再加上江匪是一群亡命之徒,砍起人来不要命,不多时便落了下风。眼见着瓷器就要被搬走,窑工们也慌了,心一横,一窝蜂涌上去想要帮护卫,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

忽而一阵喝声传来,似有一阵风,携着凛凛寒气而至。沈瓷觉得这喝声的来源不像是船上的人,转过头去看,但见一白衣男子,眉宇傲气,凤眼细长,站在一条制作精良的小船前端,双手负立,风流自成,是个不可多得的俊美男子。就在男子身后,十名戎装军人整齐站立,正朝沈瓷所在的运船驶来。

离船舷还有三四米距离时,只见最前方那男子足尖一点,直接飞身上船。他身后的军人亦是气势昂扬,丝毫不拖泥带水,朝那群江匪直奔而去。

这些人,竟是为了救援他们而来!

寥寥十人,虽然不多,但看得出训练有素,招招式式都在点上,绝对不是普通的军人所能及。尤其领头的白衣男子,疾步挥剑,不多时,情势便发生了逆转。

江匪节节败退,渐居不利,已搬到船舷的瓷器被生生阻拦下来。先前他们便被这群护卫死命不放货物的行为激怒,如今眼睁睁看着将要失败,索性举起了手中木箱,用力将瓷器抛入滔滔江水之中。

一个人带了头,剩下的江匪也争相效仿,就算不靠近船舷,也在原地狠狠地摔下装瓷的木箱。沈瓷看着江匪们近乎疯狂的行为,耳膜被那阵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刺激得发聩,禁不住要冲上前去拦。

在一片混乱之中,沈瓷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江匪,已是砍上了瘾,高举着刀,正欲往她的背上刺下去。沈瓷还在往前走,那江匪已小跑加速,离她越来越近。突然,耳畔似有一阵风呼啸而过,伴随着一道迅捷的白影,掠到了她的身后,一把卡住那江匪的手腕,同时往边侧一扭,刀的方向已偏离要害。

只是这江匪之前小跑的速度太快,惯性也太大,刀刃歪斜的程度,还不足以避开沈瓷。锋利的刀刃从她的背部斜划过去,响起了血肉连同布帛一起被撕裂的声音。未及要害,却是疼痛非常。

她如同一块没有挂好的绸布,软软地跌了下去,白衣男子一把扶住她的身体。眼看船上战况已定,便不再插手,迅速将衣袖撕下一块,熟练地给她包扎了两圈。

沈瓷受了刀伤,已晕了过去。江匪一个个被绑了起来,强行跪在地上,眼里还狠狠的,咬牙切齿。

白衣男子看着这群江匪的眼神,嘴角勾起轻蔑的一笑。他将沈瓷交给旁侧的军人,慢悠悠踱到江匪头子面前,看也没看他,问道:“知道你们今天为什么被逮住吗?”

江匪头子哼了一声,没说话。

白衣男子瞄了他一眼,道:“抢货也不看看地方,此处已临近京城,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动手,你们早被盯上了,就等瓮中捉鳖。”

江匪头子闻言,脸色顿时煞白,惹上宫里的人,这可不是小事情。这一次,可真是触到霉头上了。

听白衣男子说自己是宫里人,船上的窑工和护卫倒是瞎猜测起来。莫不是因为这一次做出了素三彩,皇上不放心,所以叫人半路来接应?想至此,有护卫便问道:“您是专门来保护我们的?”

“什么?”白衣男子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我抓我的江匪,专门保护你们做什么?”

那护卫的脸色暗了下去,嘟囔道:“我还以为皇上尤为期待这批瓷器呢。”他想了想,望着这一船的狼藉,又道,“不过也好,若是专门派了人来,瓷器还交不上去,或许情况比现在更惨。”

白衣男子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端倪,问道:“你们这船运的是御用瓷器?”

那护卫低低答了一句“是”。

白衣男子也愣了片刻,方才江匪把木箱朝江里扔时,他并未拼尽全力阻拦。一来,当时情况太混乱,抽不出手来加以保护;二来,他只以为是普通的货物,不想为此打断抓捕江匪的任务。

可事实上,这并非一艘普通的运船,而是满载着官窑瓷的船。他知道,皇上最近对瓷器看得紧,对这批新进的瓷器很是重视。他挥挥手,唤过一名下属,吩咐道:“去查查,瓷器毁坏了多少。”

那军人领命,不一会儿,查完回来汇报:“禀大人,从瓷器碎片来看,的确是官窑瓷,但是,除了少数几件完好的以外,其他都破碎或者沉入江底了。”

船上的窑工和护卫闻言,顿时怨声载道,有些憋不住怒火的,还过去踢了跪在地上的江匪几脚。白衣男子见状,耸耸肩:“那没有办法了,此次误了御用瓷器的事,是你们运势不好,只能看皇上心情如何了。”

有护卫扑通一声跪下:“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这不是我们的错,是遇到江� ��了啊!”

白衣男子已有些不耐烦:“我自然会提起江匪的状况,但并不代表皇上就会因此息怒。越是他重视的事,办砸了,惩罚或许会更重。”

船上立马哭声一片,白衣男子听了心里烦躁,不想再与这些人交谈,觉得还是找个能担起责任的人才好。他寻了个离他最近的窑工,随意问道:“你们这次,领头的运瓷人是谁?”

有人指了指他身后:“就,就在您后面呢,晕倒的那位。”

白衣男子回头一看,瞧见旁人扶着的沈瓷,而她依然闭目不醒。她背对着他,方才绑住的绷带已徐徐渗出了血迹,看来伤口比他想象中更深一些,需得尽快入京救治。

“行了。”他不想再多废话,下了决断,“先回京城再说。我得交送这批江匪,你们当中也有人受了些伤,需及时医治。其余的,以后再论。”

他说起话来颇有威慑力,一语既出,众人也不敢再反驳。唯有一名年长的工人,往返运瓷已是多次,也略微听过一些宫中琐事,总觉得眼前这人甚是熟悉。他拖着受伤的手臂,走到白衣男子近前,抬起眼小心翼翼地问:“多亏大人今日相助,我们才能保住小命。敢问大人您尊姓大名,在宫中做何差事?”

白衣男子面不改色,也不避讳,转过脸对着那人,字字清晰地说道:“西厂提督,汪直。”

又行了不到半日,运船终于抵达了京城。

瓷器是只余下碎片了,但为了防止皇上对素三彩存疑,这些碎片也被搬到了岸上,也算是有个对证。

上了岸,汪直让下属带着受伤的窑工和护卫去了间可靠的医馆,自己则将江匪们押进了大牢。近日大患得以解决,他闲闲地漫步回住处,却又听下属来问:“汪大人,窑工和护卫如何处置?”

汪直道:“瓷器碎了,再精致的碎片,肯定也不足以让皇上亲自传唤运瓷的御器师。窑工和护卫待着也没用,就先再养几天吧,这种小角色,皇上是顾及不了的,大概等风声过去,就没事了。”

汪直垂下头,又仔细想了想,补充道:“对了,把那位领头的姑娘留下。虽然这是护卫的失职,但她作为运瓷的负责人,估计着皇上会迁怒。”

下属抱拳,领命答道:“是!”

沈瓷在医馆上药包扎后,仍没有醒来。她在京城无亲无故,独自住在旅店又没人照顾,汪直的下属便把她送到了汪直在宫外的一座园子,顺便拨了两个侍婢过去。

汪直深得皇上和万贵妃的喜爱,平日里出入宫并未有什么限制。他在宫外的园子虽然去得少,但也会时不时来一趟,因此侍婢们平日都会将房间打扫干净。

沈瓷刚住进来,汪直便被皇上传唤进了宫。他将江匪的事做了个简短的汇报,又顺口提及,这次江匪所劫持的运船,装载的正是本次御器厂准备进贡给皇上的瓷器。

皇上闻言,心痛不已。他早先便收到李公公的来信,说是本次研制的素三彩美妙绝伦,由是期待了两个月,却等来这样的消息。他看过碎掉的瓷片以后,更觉愤愤,单是在这破碎的瓷片上,黄、绿、紫三色交融已让人赏心悦目,可惜成了碎片,无法把玩使用。

皇上望着残碎的瓷片,越看越不舒服,简直是怒火攻心,一定要发泄一番。他用力将手中瓷片往地上一掷,下令道:“这次的江匪,全部严惩不贷!还有,谁负责这次运瓷的?撤销其御器师资格,不允许再入御器厂!”

汪直对皇上的这项命令早有预料,虽然保护瓷器是护卫的责任,但名义上,领头的还是御器厂派出的御器师。下面的人出了问题,领头的就算无辜,也得担上责任。

他想了想,慢慢问道:“这件事,主要是江匪的错,其次是护卫的失职,怎么反倒先罚运瓷的御器师?”

换了旁人,听到皇上的命令,怎敢多嘴再问?但汪直不同,他从小便跟在皇上身边,早已被宠惯,想问便问了。

“罚的就是御器师。”皇上靠坐在后面的锦垫上,道,“万贵妃最爱把玩瓷器,但已经很久没有遇上满意的了。不光是这一次,朕对御器厂前几批的成品都不满意,忍了许久,结果这次居然还给我送了一堆碎片!朕看,不光要免除御器师之名,还得重罚。找到人以后,先重打五十大板,以惩罚其失职!”

汪直见皇上又加上了杖刑,忍不住插嘴提醒道:“皇上,这次负责运瓷的御器师,是个女子。”

皇上愣了片刻,神色很快恢复如常。他目光流转,落在汪直身上,说道:“重点不是男子女子,而是表明朕的态度。往常,运瓷入京就是个风光差事,不担什么风险,御器厂都会派比较看重的御器师来。朕这次就先从这个人开刀,然后就是那个督陶官李公公,得让他们清楚,这日子不是得过且过,做不出好瓷,万贵妃不开心,他们也逍遥不了。”

汪直蹙了蹙眉头,原本他觉着这件事同自己也有些关系,便想着帮忙说两句话。可他如今听明白了,敢情不光是因为护瓷不当,还是要提点整个御器厂。再加上还有万贵妃的原因,更难有回旋的余地。这下,那姑娘可要倒霉了。

汪直了解了皇上的态度,方才想劝的话也不再提了,只微微俯首应道:“臣遵旨。”

“行了,我也没什么事,就是你久了没回宫,召你来看看。”皇上冲他招了招手,“来,陪朕下盘棋再走。”

皇上面前的桌上已摆好了棋盘,汪直上前,与皇上对坐,两人皆是一番闲趣。待几轮博弈后,汪直下完棋离开时,已是黄昏时分。

他想了想,没留在宫中的住处,乘着马车,去了自己宫外的那处府邸。

红日西沉,阳光渐隐,暮色静静融在了满天霞光之后。汪直刚迈入门槛,还没走几步,便见拨去照顾沈瓷的侍婢匆匆赶来,道:“大人,您送来的那位姑娘醒了。”

“醒了?”汪直点点头,轻描淡写道,“好,我知道了。”

侍婢见他没了下文,尴尬道:“那姑娘急着要见您,醒来以后,都催了好几遍了……”

“她急着见,我就得马上去吗?收留她就不错了。”汪直不慌不忙地进入内室,褪掉外衣,换了身便装,才出来对守在门外的侍婢说,“让她等着。我得先吃完饭,再说别的。”

侍婢见汪直对这位姑娘并不太上心,颔首称是,退了出去。

沈瓷背部的伤口虽是包扎了,但触碰起来,依旧疼痛难忍。她保持趴着的姿势已是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侍婢回来,连忙问道:“怎么样了?”

侍婢答:“主子正忙着,等忙完了,自然会来见姑娘。”

沈瓷听了这话,顿时有种遥遥无期的感觉,侧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侍婢:“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他是谁,还有船上那批瓷器怎么样了,不耽误他的时间。我一醒来,就莫名其妙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屋子里,总是得了解些什么,心里才安稳些的。”

侍婢仍旧不买账:“既然主子并没亲自告诉姑娘,那么我们这些下人,也不便多说。至于其他事,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还是等着主子来告诉您吧。”

沈瓷听她口气,已知是说不通了,低低嘟囔了一句“怎么这样麻烦”,突然觉得脖子有些酸了,便把头换了个方向,继续趴着。

趴着趴着,她便又睡着了,陷入沉沉的梦境当中。似乎又回到了那艘运船上,平静的湖面突然掀起轩然大波,一个浪潮接一个浪潮地打过来,江匪上了船,抬起满箱的瓷器狠狠往下砸。沈瓷只听得满耳都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她的心也随之破碎。她想奔上前去阻拦,背部却撕裂地痛,逼得她挪不动步,只能停在原地等待。就在这几乎万念俱灰之时,她看见有人乘着一艘小船,风度翩翩地立于船头,手执一把长剑来救她。浓深的眉目,黑洞般的眼睛,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一般。这是谁?这是小王爷呀……

沈瓷只觉心都快要飞起来了,是小王爷来救她了。她朝他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脸,碰碰他温润的嘴唇,可还没触摸到,天地便像是要裂开般剧烈地晃动起来。转瞬之后,她从梦境中醒来。

沈瓷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这才发现了晃动的来源。侍婢站在床边,握着她的胳膊摇她,嘴里还叫着:“姑娘,姑娘该醒了,主子来了。”

见沈瓷终于醒来,侍婢退到了一旁,露出了坐在凳子上的白色身影。沈瓷揉揉眼,反应了片刻,认出这就是那日赶来营救自己的男子,心底不禁惶惶生出悲凉。

小王爷不会来的,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江面上呢?这个梦,不过是贪嗔妄念,黄粱一梦而已。

“睡得真沉。”汪直只把侧颜对着她,开口道,“说吧,有什么想问我的。”

沈瓷努力撑起身体,将肩膀斜靠在墙面上,勉强坐起来,缓了片刻后虚弱地问道:“请问您是……”

“汪直。”对方简洁答道。

沈瓷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曾经听别人提到过,一时没想起来,只好再问:“那日见您率兵赶来,您是将军,还是……”

汪直没想到这姑娘居然没听过他的名号,略感惊讶,答道:“西厂提督。”

沈瓷这下想起来了,如今,就算不知当今宰相是谁,也该知晓西厂厂公的名号。只是坊间的流言中,都说汪直位高权重,一手遮天,想来应该是个心机满腹的中年人,却没想到,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翩翩少年。

沈瓷心里有些矛盾,看他的模样,不像是骗自己的,也不像是有恶意;但毕竟听过传言,都说此人穷凶极恶,混乱朝纲,心里难免有点儿害怕。

汪直见沈瓷久未再语,斜睨了她一眼:“问完了?”遂站起身,作势要走。沈瓷一看便急了,连忙呼出一声“没问完”,对方这才顿了顿脚步,身子却没转过来,说道:“我没那么多时间等着你耗,有话快说。”

沈瓷连忙道:“我想知道,运输的那批瓷器怎么样了?”

“碎了。”

沈瓷盯着他:“全碎了?”

“只有几件残存,已经不顶什么用了。”

听闻此言,沈瓷的肩膀塌了下来,连带着背部的皮肉,也牵扯得一阵疼。她胸口闷得发慌,嘴唇带着颤抖:“皇,皇上知道了吗?”

汪直听她气息不稳,亦知此事对她打击极大,不再用背影对着她,平静地坐了下来,声音却还是方才那般不冷不热:“知道了,我已告知皇上。”

沈瓷忽然觉得头皮发麻,额头有薄汗渗了出来,她立起身体,费力地将脚放在榻下,站起身,向汪直慢慢福身道:“多谢汪大人救命之恩,这次的事情有我的责任,多亏您在其中斡旋,小女甚是感激。之后,就不多打扰您了。”

汪直轻笑一声:“这就要走了?去哪儿?”

“我要去找同行的窑工,尽快回到御器厂,弥补自己这一次的过失。”

汪直双手负立,在月光和烛光的映照下,他那细长的眉眼如有魅惑,更显得容华摄人。他没拦着沈瓷,反倒是笑着让出了一条道:“走吧,不送。”

他这么一说,沈瓷反倒是犹豫了。哪有这样的人,不由分说把她接回府邸照顾,如今还在养伤,却只留下这样凉薄的一句话。

可是,她愣了一下后,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早些回到御器厂,刚走了两步,背上便一阵钻心地疼,忍不住停下来歇了歇。

“好了。”汪直等够了,上前握住沈瓷的肩膀,往上一带,直接把她提到了床边,又顺

手将她的肩膀按下去,让她坐在床榻上,开口道,“姑娘别异想天开了,真以为皇上知道了会无动于衷?你已经被下令革除御器师资格,并且不得再入御器厂。今日你从我这个门出去,在外面被人捉住了,便有五十大板恭候着你。我看你这身板,受不了的,这五十大板打下去,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所以,别想了,先把你的伤养好了,再想出去找死的事。”

沈瓷僵住了,如果不能再入御器厂,不能再做御器师,那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今天,岂不是全部付诸东流?那么父亲的遗愿,自己的梦想,又要如何去实现?

汪直以为她是被这五十大板吓傻的,拍了拍她的肩,慢慢道:“这五十大板你也不一定会挨,悄悄寻个道溜走便是。只要你不回御器厂,不回景德镇,皇上也没有心思专门派人去寻你。”

沈瓷喃喃自语:“可是,如果不回御器厂,我又能怎么办呢?”她忽然抬起眼,望向汪直,眸中水光盈盈,“汪大人,如果我主动出现去挨这五十大板,皇上能不能收回成命,让我回御器厂?”

汪直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话说得也有些不忍,回答道:“两项惩罚是一起下达的,并没有接受哪一项就废除另一项的说法。五十大板你还可以逃,但御器厂你要是回去,立马就会被发现。”末了,还拙劣地安慰了两句,“就是个御器师的位置而已,没什么用,不需太在意。”

“可是,这对我很重要……”沈瓷咬着下唇,此时此刻,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悬浮在空中,令她有种摇摇欲坠的错觉。她在迷惘之中,一下子抓住了汪直的手,低声恳求道,“世人都说您最得皇上信赖,这次遇见江匪,也是您亲眼所见。能不能……能不能请您帮我说说情,只要能让我回御器厂就好。”

汪直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若真的单单是你一人的事,我顺口一说便是。但皇上现在是对整个御器厂不满,要拿你开刀,并不是只为运瓷失败这一件事。”

他抽手的动作惊醒了沈瓷,自己这是怎么了,一瞬间的慌乱,竟向汪直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他的拒绝合情合理,自己和他初次相识,能够留在他府中调养,已经是看在运船一事的面子上,怎会为了她去求皇上。

她很快冷静下来,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抱歉,方才是小女冲动了,不该如此为难汪大人。既然如此,我便只能再多留些时日,待伤养好再想办法,还请您多担待。”

沈瓷在汪直府中安心养伤,淮王府也正在筹备一件大事。

淮王身为地方藩王,如今又到了回京述职的时候。平日里,藩王未经允许,不能擅自进京,更不得擅离封地。因而,回京述职成了淮王每隔几年的头等大事,可谓慎之又慎。

从前,淮王念在朱见濂年少,没携他一同入京。可今年,朱见濂刚封了世子,若是不带,于理不合。

朱见濂早已掐算好了日子,就等着有机会入京。他是藩王世子,同父亲一样,无召不得入京,很久才能得到这样一次机会。他得知了入京的具体时间后,首先召来了那位熟悉汪直言行举止的旧宫人,向他询问杨福模仿的情况。

提起这事,那位旧宫人便激动地答道:“他学得太快了,我每次只需提点一两句,他试了几次后,便能渐渐摸到门道。原本我看杨福性格憨憨傻傻,觉得至少需要一两年才能练出来,可他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竟是进步神速。”

“进步神速……”朱见濂琢磨着他的话,问道,“像到什么程度了?”

“汪直的气场和精髓虽然很难学会,但随意聊几句,只要不接触太久,以假乱真还是可以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朱见濂心底的疑惑反倒压过了喜悦。杨福表面上看起来,不像是擅长模仿的人。又或者,他如今呈现的这副面孔,也是模仿出来的?他心里有些不安,可又想不出,对方能从自己这个逍遥世子的身上得到些什么。自己现在拥有的,也只是财富而已,或者还有一个世子的名声。其余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朱见濂留了一个心眼,但这步棋,已经出手,就必须走下去。

待旧宫人退下后,朱见濂抚额思虑良久,一言不发。他其实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如今,周围已经没有人能让他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了。他叹了口气,转眸看见立在书房左侧的釉里红,那份压抑着的冲动再次弥漫上来。

他等不下去了。

之前,沈瓷即将参加御器厂的终选,完全没心思考虑别的事,他便忍耐下来,想等她境况稳定后再去寻她,也是希望能给她更多施展的自由。他之前派人打听过,沈瓷不出所料地成功通过选拔。如今已是几个月过去,她的状况应是稳定下来,总该能分点儿心思到别处了吧?

他这样想着,喉中便觉有些渴了,唤来马宁,吩咐道:“备马,随我去景德镇。”

马宁微微一愣,劝道:“世子,再过几天就要去京城了,您也知道王爷这些天小心得很。您若是这个时候还跑去景德镇,恐怕会有所耽搁……”

“不会。”朱见濂语气强硬,“不坐马车,仅是策马,你我二人现下赶去,途中休息四五个时辰,明日清晨便可到达,黄昏便能回来。”

“这么着急?”马宁讶异道,“如此奔波,恐怕对世子身体不利,不如等从京城回来再去,也不迟的。”

“不等了。”朱见濂用手撑着桌面,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我等那小丫头片子够久了,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马宁闻言又愣了,听这话,世子这次是要跟沈姑娘把话挑明了?朱见濂回头,看见马宁仍在原地站着,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提高音调道:“还站着干什么,去备马啊。”

马宁连忙点头,带着点儿喜悦又兴奋的心情,去马厩领了两匹上等的枣红马,准备妥当。

夕阳西下,在渐次黯淡的天光下,两人策马狂奔,朝着景德镇的方向,疾行而去。

次日清晨,朱见濂带着马宁,终于赶到了景德镇。他们只在途中的一家小客栈休息了四个时辰,其余时间便借着微弱的灯光赶路,真算是风尘仆仆。

一夜下来,小王爷想见沈瓷的心情居然没有丝毫回落。他知晓,若是这次见不到沈瓷,便只能等从京城回来后了。但此去京城,是凶是吉,成败与否,他并不清楚。由是,这带着诀别意味的见面,更激发了他的冲动。

朱见濂先去找了李公公。御器厂不能随意进入,还得需李公公替他引路。谁知李公公听到他的来意后,赶忙摇了摇头道:“沈瓷不在御器厂,不光现在不在,估计以后啊,也不会再回来了。”

朱见濂身体猛地一颤,如遭雷击,他震惊而激动地望向李公公,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李公公连忙申辩:“这不是小人的意思啊,是上面的意思。”

朱见濂微一扬眉,声音沉冷:“说清楚。”

李公公连忙俯身,一五一十地道来:“沈瓷在御器厂没多久,就新做出了一种瓷器,叫作素三彩。首席御器师想要提携她,就派她做这次的运瓷负责人,结果没想到,路行了一半,瓷器被江匪抢了。皇上原本对这批瓷器期待很高,得知消息后大怒,下令让沈瓷不得再回御器厂……”

朱见濂急切地问道:“江匪劫船,她可有受伤?”

“应该是有伤的,但并无大碍,具体伤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被江匪劫船以后,所有的护卫和窑工都被送到了医馆,听说那时候沈瓷也一起被送了进去。可出来以后,却没看见她人,估计是知道自己会承担责任,先躲起来了。”

朱见濂不解:“不在御器厂,还可在民窑做,为什么要躲起来?”

李公公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朱见濂,犹豫良久才道:“刚才,说漏了……皇上还说,若是发现了沈瓷,先杖责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朱见濂睫毛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收拢自己的手指,仿佛要克制住手心的颤抖。沈瓷那样瘦瘦小小的身体,若是在杖棍之下,怎么能承受得住?

朱见濂瞪大眼睛看着李公公,逼问道:“她现在人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啊……”李公公嗫嚅了一下,被朱见濂的阵势所骇,艰难地猜测道,“应该,应该还在京城吧。皇上虽然没发动什么兵力去找她,可是出入京城都是需要证明的。按她如今的情况,大概是出不去的。”

朱见濂缓缓收回目光,自语了一句:“在京城?”想了想,觉得她若是一直待在京城,也不牢靠,又多问了一句,“她在景德镇可有好友?若是她回来,李公公觉得她应该会去找谁?”

李公公整理着记忆的脉络,道:“我去卫宗明家做客时,曾经听他说过,沈瓷和他的女儿卫朝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很是亲近。”

“好,我知道了。”朱见濂点点头,与李公公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不愿再耽搁,同马宁启程去往卫府。

临到卫府门口,还没敲红色的大门,便听见几声银铃般的嬉笑。未几,卫府的门被打开,一个笑靥明媚的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有人堵在门口,不禁“咦”了一声,问道:“你们是谁,来做什么的?”

朱见濂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又见她的衣服质料上乘,骄矜贵重,料想这便是卫老爷的女儿,遂问道:“请问姑娘,卫朝夕是否住在此处?”

果然,那女孩答道:“我就是卫朝夕,你们是……”

马宁站出来,替朱见濂介绍道:“这位是淮王世子,我是世子手下的侍卫。”

卫朝夕听了他的名号,立刻反应过来:“来找阿瓷的?”

朱见濂点点头,道:“她回来找过你吗?”

“没有。”

这个答案,在朱见濂预料之中。他想了想,说道:“她现在多半还在京城,估计会想法子离开。我听人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若是她能寻路回到景德镇,还望你能先照顾照顾。”

“你不说,我也会照顾的 。”卫朝夕撇撇嘴,“不过,什么叫我‘先’照顾照顾,难不成以后,还归你照顾了?”

朱见濂瞥了她一眼,镇定道:“我是这样想的。”

卫朝夕被他的回答吓了一跳,再联想到沈瓷从前同她提起小王爷时的脸红模样,很快悟出了点儿什么。她张了张嘴,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趁着卫朝夕愣神,朱见濂继续道:“让你先照顾,是因为三日后我将启程前往京城,届时也会努力寻她。只不过防患于未然,先来你这里一趟,做个提醒。”

卫朝夕听到“京城”二字,眼睛霎时变亮,方才的迟滞都抛却了,激动地问道:“你也要去京城?”

朱见濂点头。

卫朝夕眨眨眼,腮边的酒窝泛起,望着朱见濂,连语气都变得温柔起来:“世子,带我一起去京城吧。”

朱见濂看着她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方才的无所谓瞬间变成了谄媚的语调,不禁笑了:“为什么要带你去?”

这可难倒了卫朝夕,她摸摸头,想了好一会儿,说道:“阿瓷如果回了景德镇找我,我的贴身侍婢肯定会好好照顾她。不过,既然她在京城的可能性更大,我也想同你一起去找。我和她有感应的,距离近了,说不定我就知道她在哪儿了。”她顿了顿,见朱见濂依然没有反应,干脆耍起了无赖,“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在阿瓷面前说你坏话,让她不喜欢你!”

朱见濂觉得好笑,这连心灵感应都搬上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没想太多,觉得她想去就顺带去吧,这样的机会本来也不多,便点头道:“带你随行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别惹事。到了京城给你另外寻个住处,我可没空儿管你,自己安分点儿。然后回来时,再在路上捎上你。”

卫朝夕觉得朱见濂比沈瓷好说话太多了,居然这样便答应了,她大喜过望,立正应道:“明白!到了京城我就自己管自己,一定安分!”

朱见濂和卫朝夕约好,三日过后,入京的队伍从鄱阳出发,路过景德镇时,顺便捎带上她。

卫朝夕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将激动的情绪掩藏好,收拾行李也是等到夜深人静时,借着月光在自己房里暗暗拾掇。但她毕竟是藏不住事的姑娘,想到即将去京城,她这两天心情甚好,食欲也大增,眼角眉梢都弯弯的,喜不自胜。恰好最近卫府换了个厨子,老爹卫宗明见了她这副模样,只当是这新厨子的菜合她口味,也未多想。

三日之约很快到来,卫朝夕起了个大早,偷偷摸摸溜出卫府,候在城郊的大路旁。她抱着一小袋行装蹲在路旁的草丛里,等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才见淮王的车队缓缓行来。

她站起身,车队没有停下。但朱见濂坐在马车中,冲她挥了挥手,指了指后方道:“你去第四辆马车上,车上还有父王的两位侧室,性子还算温良敦和,我之前已经同她们提过你了。”

卫朝夕眉开眼笑,直点头道:“好好好,谢谢世子。”说完便抱起她的小包裹,小跑着跳上了车。

那两位侧室年纪比卫朝夕大不了几岁,多一个小姑娘说说话,也是一件好事。三个人一路都是有说有笑,到了午膳的时辰,车队停下来,男子在外用餐。至于她们这一车女眷,不宜抛头露面,只需待在马车中便可。

丫鬟将饭菜端进来,还是热乎乎的,闻起来喷香,想必后面还跟着一辆专门负责膳食的马车。卫朝夕一边吃着,一边感叹淮王车队的奢侈。芝麻牛肉、宫保兔丁、莲子粥、栗子糕。出门在外,菜肴虽不如平日丰富多样,但亦算是美味。尤其是那份栗子糕,栗子泥里夹着金糕片和澄沙馅,松软细腻,香甜适口,吃得卫朝夕那颗心都快飘出来了。

“这个栗子糕,一会儿还会再上吗?”卫朝夕垂涎欲滴,眼巴巴地看着另外两人。

其中一位侧室扑哧一笑:“出门在外,除了王爷和世子,每个人分配的饮食都是定量的,姑娘忍一忍吧。”

卫朝夕的嘴里咀嚼着,终于把最后一点儿栗子糕嚼了个干净,但味觉还留着贪恋,一时间坐不住了:“两位姐姐,我……我还是出去问问有没有多的。”

在两位侧室含笑的点头中,卫朝夕轻手轻脚地溜下了马车,四处张望。她先寻了那辆准备膳食的马车,得知栗子糕已全部分发出去,不由得失落。

就在这时,她眼尖地瞟到了一个丫鬟,提着一个食盒,往后方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去了。她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栗子糕的香味,想着在马车内用餐的应当是女子,便兴冲冲地奔了过去,想腆着脸要一两个。

待丫鬟放下食盒离开,卫朝夕轻手轻脚地攀上了马车,轻轻把帘子拉开一角,小脑袋悄悄地探了进去。

这一探,整个人便愣住了。

马车内哪是什么女眷,分明是个颠倒众生的俊美男子,凤目狭长,面如冠玉。

就是……看起来有点儿呆。

“你、你、你……”卫朝夕张着嘴,不知是因为没料到车内是男子,还是被这俊美的容颜摄了心魂,竟是语无伦次。

马车内的杨福,本来稳稳当当地坐着,突然瞧见卫朝夕的脑袋伸进来,也被惊了一跳。

“你是谁?”杨福问她。

“我啊……”卫朝夕指了指自己,看看杨福,又看看食盒中的栗子糕,吞了吞口水,乖乖回答,“我叫卫朝夕。”

“没问你叫什么,问你来做什么的?”

杨福说完,担心卫朝夕半个身子悬在外面太久,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又补充道:“你进来说。”

卫朝夕神思略有恍惚,趔趄地钻进来,合上门帘,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我,我就是想来问问,你的栗子糕,能分给我一个吗?”

话一出口,见杨福眉宇放松下来,又纠正道:“不,两个。”

杨福看了卫朝夕一眼,有些困惑:“就这样啊?”

卫朝夕咬着下唇,滴溜儿乱转的眼睛在他脸上绕了一圈,憋了半天才开口:“那就,三个?”

杨福看着眼前这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灵巧的眼睛,期盼从其中自然而然地显露,对着食盒里的栗子糕流口水。看样子,她是真的为了吃而来。

他把栗子糕从食盒中取出,递给卫朝夕:“总共四个,都给你了。”

卫朝夕喜滋滋地接过来,心里想,这人是个好欺负的,长得好看,人又呆,得寸进尺都照单全收。今后要是有什么好吃的,还能上他这儿讨。

杨福看着她:“现在没事了吧,没事就快走!”

“这么快赶我走做什么?”卫朝夕一心想要同杨福拉近关系,坐直了身体,把栗子糕放在桌上,“这栗子糕可好吃了,我也不能独吞,来来来,一起吃。”

她大言不惭,说得好像这栗子糕是她给杨福的似的。她率先咬了一口香甜可口的栗子糕,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杨福没动,重复道:“你还是快走吧,出去以后,也别说糕点是从我这儿拿的,就当没看见我这个人。”

卫朝夕睁开眼,奇怪道:“为什么啊?”

杨福低头抿唇,没回答。

卫朝夕上下瞄了他一眼,嘴里还没停,好半天囫囵道:“你不会是自卑吧?”

杨福抬起眼来看她,嘟囔着:“谁说我自卑了?”

卫朝夕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一个大男人,吃饭还要躲在马车里,这不是自卑吗?”她边吃边说,“我跟你讲,你用不着自卑,你长得可好看了。虽然有点儿呆,但容貌没的挑。”

杨福默默地看着卫朝夕,头皮发麻,终于忍耐不住,咬着牙说:“你……能不能吃完了再说话?”

卫朝夕嘴里的动作停了,拿着栗子糕的手也悬在半空。杨福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自己这话说得重了,刚准备道歉,便看见卫朝夕呼吸一提,“嗝”的一声,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杨福把即将出口的话憋了回去,捂住头,不想再看眼前这人了。这真是个姑娘吗?一定不是的,一定不是。

“唔……”卫朝夕舒了口气,方才吃了三个栗子糕,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笑呵呵地把最后一个往杨福面前推了推,“最后一个了,给你吃,别客气啊。”

杨福彻底没招了,低声下气道:“这位姑……姑娘,您还是上别处玩吧。我的菜都凉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吃不下去了。”

卫朝夕吃饱了,又听见门外的车夫吆喝着快启程,点点头道:“也好,既然你害羞,那我就先走了。”

她跳下车,拍拍屁股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回头又撩起了帘子的一 角,把笑眯眯的眼睛从缝隙里露出来,问道:“嘿,这位小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杨福头上浮起几条黑线,咬牙道:“不必知道。”

“不说就不说。”卫朝夕嘟起嘴,转瞬又笑了,“今天谢谢你的栗子糕,下次有机会,我再来找你玩儿啊。”

说完她便放下车帘,风风火火地跑掉了。唯余下杨福还坐在车内,一脸无可奈何地苦笑。

卫朝夕回到马车上,那两位侧室看她红光满面,笑问道:“这下吃饱了?”

卫朝夕摸摸肚子:“饱了,饱了。”

“是准备膳食的人还留了多余的吗?”

卫朝夕摇摇头,刚要张口,突然想起杨福的叮嘱,转而又点了点头。

提问的人迷糊了:“到底是不是呀?”

“是,就是这样的。今天运气好,准备膳食的马车上刚巧还留了些栗子糕。”卫朝夕解释道,“吃得太饱,脑袋有些迷糊了,想睡觉呢,刚才没反应过来。”

提问的侧室笑了笑,也没怀疑什么,给卫朝夕腾出一片空位:“看你迷糊的,快睡吧,等起来又该吃晚膳了。”

卫朝夕理了理枕头便斜躺下来,闭上眼,嘴里栗子糕的香味还在。她咂咂嘴,唇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那个躲在马车里不敢出来的男子,模样那般好看那般俊,他究竟是什么人呢?他自己坐了辆马车,肯定不是普通的侍卫;可那马车又那样破,里面还装载着行李,哦,对,他应该是给王爷照看贵重行李的人。

这样一想,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卫朝夕想,他整天守着硬邦邦的行李,人又像个木头一样,必定很无聊,自己得多去找找他,陪他说说话,可别让他那么俊俏的一张脸闷坏了。

她心安理得这样想着,渐渐就睡着了。梦里还遇见了他,他就坐在她对面,从食盒里一盘又一盘地拿出色香诱人的珍馐,如意卷、龙须面、奶汁角、甜合锦……然后傻笑着看她,憨憨的,呆呆的,不停地说:“吃吧,吃吧,这些都是给你的。”

这可真是个甜蜜的梦境,卫朝夕一不小心,就在梦里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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