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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密云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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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寂夜,云雾缭绕,池中的水波倒映着粼粼的月光,寂静无声。

沈瓷背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她时不时会下床走动。今夜别来无事,她披着大氅在院中散步,唯有呼啸的长风伴随左右。

院中种了几株朱槿,一树火红的花,映着波光清影,分外妖娆。春露浓重,染湿了她的裙裾,也不知在原地转了多久,她懒懒地坐了下来,正盯着颓落的花瓣呆呆出神,却看见一双乌皮靴踩在了一瓣蜷缩的红色上。

她愣了一下,顺着靴子抬眼往上看。汪直穿着一件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剪裁精细,显得格外修身挺拔。

“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养伤,跑到这儿来赏什么风景?”汪直立在沈瓷面前,俯视着她,俊美的侧脸映在影影幢幢的光线中。

沈瓷将头靠在膝上,低声说:“我在想今后怎么办,不能再回御器厂,我就不知道自己今后应该去哪儿了。”

汪直就着月光看了她一眼,撇嘴道:“唉,纠结什么呢,别只盯着这一块儿了。那破御器厂有什么好,在督陶官李公公手底下干活,还能痛快吗?”

沈瓷抬起眼看他:“你认识李公公?”

“不熟,有过交情,不喜欢他那人。”汪直说得直截了当,一分情面都没留,扬了扬眉道,“又想得利,又不愿做事,皇上早看不惯他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撤职。”

他这话,倒是同沈瓷想的一样。只不过汪直为人口无遮拦,想什么便说什么,也不怕得罪谁。可沈瓷讲这话之前,必定会先思量思量。

“可如今我一出去就可能被抓住,还能怎么……”

沈瓷的话问了一半,忽然见汪直身后有一个人影疾冲过来,陡然改口:“小心!”

话音未落,人已随声而至。但汪直反应更快,抽出腰上的长剑转身横挥,与对方的长剑斩在一起。

剑影重重,眼花缭乱。

沈瓷连退几步,准备跑去搬救兵。汪直却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收起长剑,拍了拍那人的后背:“又玩这种把戏,都过时了。”

沈瓷定在原地,再回头去看,便见汪直冲她抬了抬手:“不用着急,这是兄弟,王越。刚率兵从西北打了胜仗归来,开个玩笑而已。”

沈瓷绷紧的神经霎时松开:“兄弟见面都这个路数吗?”

王越瞟了眼沈瓷,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汪直,一脸“你怎么在府里留了个姑娘”的嫌弃表情,开口道:“好久不见,你倒是有了好兴致,深夜里跟小姑娘谈心呢?”

汪直仍是镇定自若:“你管得宽。”

王越被他揶揄了一句,也没介意,笑道:“话说回来,你最近应该挺忙的吧?一个个藩王在这几个月入京述职,西厂免不了需要一番查探。”

如今朝纲,正是东西厂针锋相对之时。早在明成祖永乐十八年设置的东厂,由宦官管辖,凌驾于锦衣卫之上。而当今皇帝,又加设了西厂,权力凌驾于东厂和锦衣卫之上,活动范围自京师遍及各地。

西厂直接听命于皇帝,不受其他任何机构和个人的牵制,而汪直又是西厂提督,在各位藩王入京之际,他必定需要紧查行踪,以免节外生枝。

汪直点点头道:“事情是不少,先派人查着,并非事事都需我亲自来盯着。”

沈瓷听到藩王入京,头脑中不禁嗡声一片,紧张地看了眼汪直和王越,忍不住问道:“江西饶州的淮王,近日也会入京吗?”

汪直知晓沈瓷是从景德镇来的,隶属饶州府的管辖,想了想答道:“如果不出差错,淮王已经启程了。”

沉默不过片刻,沈瓷胸中已是千般潮涌,她咬咬下唇,还是支支吾吾地问道:“那……淮王的子女也会跟着来吗?”

听了这一句,汪直心觉怪异,多看了一眼沈瓷的表情,答道:“这可就说不准了,不是什么子女都能带的。如果是世子,带来的可能性很大。”他顿了顿,回忆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淮王立了世子后首次入京,理论上来说,应当带世子一同前来。”

沈瓷只觉胸口一滞,在淮王府两年的时光,是她生命的重大转折。如果没有小王爷,便没有今日的她。那心底的觊觎,从浅浅淡淡的思念而来,却不知归于何处。

沈瓷攥紧了手指,强自压下心中波澜。虽然脸上还笑着,但眼神已经变了,目光落在了虚无的前方,寻不到确切的焦点。小王爷要来了,同在京城,自己应该去见见吗?小王爷会希望见到她吗?

她下巴紧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如今自己算是戴罪之身,连景德镇都不能回,这个当口见他,难道要再次寻求他的庇护吗?不,她不想这样。更重要的是,在她如今的认知里,小王爷即将大婚,或许已经与方家的嫡女订了婚……

想至此,沈瓷的胸口像堵塞了般难受,一种窒息的感觉让她的心一直往下沉去,也慢慢将涣散的目光收了回来。她抿了抿下唇,吐出一口气,朝汪直扯出一个笑容,耸耸肩道:“也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汪直见她眸色凝重,没再多问,转而看向王越:“对了,你何时回的京城?”

王越打了个哈欠,看了看面前两人道:“刚回来,晚膳都没吃就过来寻你,还被晾在一旁老半天,都快睡着了。”

“不就几句话的工夫嘛。”汪直背过身往屋里走,同时吩咐不远处的丫鬟道,“快,去准备几个菜。”

丫鬟领命退下,沈瓷看着这情况,也打算回去休息了。她朝前踱了两步,正准备开口,却听王越问汪直:“这姑娘是谁啊?听口音,不像是京城的人。”

“确实不是。”汪直道,“是御器厂这次负责运瓷的御器师,路上遇见江匪,受了伤,在我这儿待一阵养伤。”

王越一晃脑袋,大剌剌道:“那这么说,我还受伤了呢。你不知,我这次出征西北,遇上一个特别难缠的鞑靼将领,声称所向披靡。虽然他最后败在了我手下,但差点儿把我的胳膊斩了下来。”他说着就把衣袖挽起来,露出一截粗糙精壮的手臂,上面横竖遍布着伤疤,最醒目的一条长疤,痂还是新结的,看起来很是恐怖。

王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伤疤,却是嘻嘻笑着,对汪直道:“你看,我也受伤了,你筹措筹措,看是不是也能让我在你这儿养养伤?”

汪直瞥了他一眼:“能别这么不要脸吗?”

“这怎么能是不要脸呢?”王越昂首挺胸,把长剑扛在肩上,瞧见沈瓷还站在旁边,又把目光转向她,“嘿,姑娘你评评理,我这要求难道不合理吗?”

沈瓷没料到话头一下子转到了自己身上,想了想,见王越与汪直友情甚笃,遂答道:“朋友多住几日而已,汪大人想必不缺这点儿钱。”

王越朗声大笑,指了指沈瓷:“还是姑娘懂事,话说到了点子上。来来来,饭菜快上了吧,姑娘一起来吃。”

沈瓷本觉不妥,但见汪直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也不再扭捏,随二人一同入了膳厅。

坐下来以后,王越便一直得意扬扬地说着自己在边关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讲到兴致高处,还用马靴蹬蹬地面。汪直一面听着,一面时不时插嘴奚落他几句。

这两人久未相见,兴致高得很,可谓是无话不谈。

从两人的言语之中,沈瓷了解到,汪直不仅是西厂提督,还能带兵打仗,曾多次与王越征战西北,两人配合默契,都是军功显赫。

只可惜,汪直身为宦官,按律制,内臣至太监无秩可升。别人可以升官加爵,汪直作为最高统帅,却什么也得不到,只能加食米,以十二石为一级。因着皇上对汪直宠爱至极,在一次汪直回京后一下子加了三百石,前所未有,简直恩宠到了极点,但皇上似乎还觉得对汪直有所亏欠。

“他啊,”王越指指汪直,醺醉的红爬上腮边,看着沈瓷道,“他啊,跟个火炮似的,走到哪儿点到哪儿,搅得朝廷上下鸡飞狗跳。从皇亲国戚,到内侍太监,只要犯了事的,没少被他弹劾落马。所以你看,在外面名声那么臭,臭得我都闻不下去了。哈哈,姑娘,你醒来后知道他是汪直,怕不怕?”

汪直皱着眉头,抢白道:“怎么说得我好像你的臭脚一样?”

“哎,没问你呢,让人家姑娘说。”

沈瓷掩嘴偷笑,也抿了几口酒,回忆了一番当时的境况:“是有点儿怕,但还多亏汪大人救了我。刚刚把一条命捡回来,也就顾不上怕了。”

王越拍拍汪直的肩,笑道:“姑娘不错啊,形容镇定,来啥接啥,碰上你这个大奸宦都淡定得很。”又看了看沈瓷,“哎,你姓什么来着?”

“姓沈。”

王越咯咯笑着,两条大腿分开坐着,对着汪直一扬下巴:“看在沈姑娘替我说话的份儿上,你可得把人照料好了啊。”

“之前没看你的份儿上,不也没亏待她吗?”汪直反问他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沈瓷道,“你现在伤也快好了,之后打算怎么办?”

沈瓷念及自己如今的境况,声音也变得稍微沉郁:“短时间内查得严,我恐怕没法离开京城。但我不能光闲着不做事,准备在京城寻一处小民窑做做工,先攒攒钱,然后再想办法。”

王越嘻嘻笑着,手撑着汪直的肩膀,嘀咕道:“找你们汪大人想办法……”他的语气先是高扬,渐渐低了下去,已是醉得酣畅,不一会儿,呼噜便打得震天响,如同隆隆雷声,隔着一道门都听得到。

沈瓷眼瞅着这两人来来回回地对嘴,无话不谈,顿感所谓忘年之交,便是如此了。王越比汪直足足大了二三十岁,两人却是邪味儿相投,一拍即合。王越睡着以后,汪直将他扶起,亲手交到两个护卫那儿,嘱咐他们带王越下去休息,这才回过头来对沈瓷说:“无论你之后想做什么,出行都得小心,最好扮成男装。我这宅院平日都空着,若是寻不到住处,还可在这里多歇一阵。”

沈瓷的脸皮没有那么厚,遇见江匪原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她受罚也同汪直没什么关系,在他这里混吃混喝了这么久,也不能一直赖着,轻声说道:“多谢汪大人,我会尽力想法子的。”

“随你。”汪直背过手,畅聊欢饮之后,难免有些困倦了。月色迷蒙,清风徐徐,隐幽的月映照在他的面容上,光彩照人。汪直转过头来看看沈瓷,一瞬间他的神情略有波动,转眼又恢复了那副清傲模样,仿佛刚才的波动,只是月光在他脸上投下的幻影而已。

翌日晨起,侍婢送来了几件新衣裳。沈瓷觉得自己在这里被伺候良久,已是过意不去,本想说不要,眼神往侍婢手中的衣物瞥了一眼,却把即将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这是几件男装,从头到尾的武装,连束胸的布料都带上了。她陡然想起汪直昨夜说的话,觉得也有道理,便伸出手,捧过侍婢手中的衣物,冲她们点头致意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自己在屋内试一试便好。”

侍婢们退下后,沈瓷将衣裳置于榻上,铺开理了理,总共有三套。沈瓷取出其中一套穿上,纹饰并不华丽,质地却是柔软细腻。她在淮王府生活了两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已是有所体会,这三套衣裳的质量虽算不了上乘,但穿上置于市井之中,却也不会同普通民众混为一谈。再加上沈瓷身姿纤细,面目清秀,人们大抵会将她当成文人墨客,倒也不会过于突兀。

她对这身衣服很是满意,又将满头的青丝束了起来,拢在冠帽中。她对着铜镜转了一圈,倒真像是个清秀的少年模样。站定,又将帽子扶了扶,背挺得笔直,冲着镜子眨了眨眼睛,便这样出门了。

她同汪直的侍婢交代了一声,从府邸的后门溜了出去。绕过一条曲曲折折的胡同,终于到了一条市井小街。街上各式的店铺都有,沈瓷身着男装,还有些紧张,走了一会儿,见周围没什么人紧盯着她不放,才稍稍自然了些。

她踱着步,路过陶瓷店铺时,脚步会慢下来一点儿。她想要寻一处规模较小的瓷铺,但用料不要太寒酸,不以量取胜,而是注重质,能有自由发挥的空间,工钱少一些也没关系。

这样的民窑,并不太好找。民窑不比官窑,不可能不计成本地制作精瓷,总是精打细算的。沈瓷还想要默默无闻地掩藏其中,难度便更大了。

两个星期后,沈瓷才在距离京城繁华街市较远的一处民窑,寻得了一份工。店铺是新开的,规模不大,但老板本身有些人脉,做的是专门定制的瓷器,用料也还算精致。沈瓷刚开始去,老板见她年纪轻轻,又是细皮嫩肉,便先让她试用一段时间,薪水微薄,待正式做工后,便可长居于此。不过还没试用两天,老板见了她制瓷的手艺,便迫不及待地留下她,甚至给出了开始商议价格两倍的工钱。

沈瓷的手艺,自然不止这个价格。但要寻得一间中意的作坊不易,她也没还口,顺顺当当地点头应承下来。确定在此做工后,沈瓷便在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是个四合院的小厢房。银两是找老板预支的,老板为了留下沈瓷这个潜力股,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她凭着自己的好手艺,以男儿之身,顺顺当当地寻得了落脚处。临行前,她在汪直府中多逗留了三四日,为的是当面向他道一声谢,顺带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从江心遇险到府中逗留,她与汪直的交集虽然不过浅浅几次,却也对这个风姿卓绝的男子心怀感激。

可三四日过去,汪直都没有回府,想来,应当是宫中事务繁多,绊住了身。沈瓷觉得不宜再继续耽搁下去,烦侍婢向汪直表达自己的感谢,又交代了之后的去向,带着汪直送她的那几套男子衣裳,在一个积雪开化的日子,离开了汪府。

从鄱阳到京城,路途遥远,需行一个多月。

自从那日抢了杨福的栗子糕以后,卫朝夕的脑海中时不时会浮现出他那张又俊又呆的脸,寻思着什么时候再找借口去探探他。她同淮王的一位侧室散步时,特意换了身准备到京城才穿的漂亮绿裙子,路过杨福的马车时,轻轻提起了裙裾,垫着脚尖走,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砂石。

侧室笑道:“刚才就同卫姑娘说了,路途颠簸,不必穿得这样精致。”

卫朝夕故作可惜:“裙子若是在这荒郊沙尘里拖了地,洗也难得洗尽,此行出发匆忙,这可是我带来的最好看的一条裙子了,若是污了,真是可惜。”

她的音量不大不小,是说给马车内那人听的。这一路少见女性,她以为他呆呆傻傻,必定会因着好奇,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看,她便可借机调侃他几句,顺带再一睹他那张俊朗的面貌。

然而,车帘一动不动,连一丝细微的颤抖都没有。

侧室对卫朝夕提议道:“要不然,卫姑娘还是回到马车上,换一件利索衣裳吧。这地上黄土松散,风一来便失了仪容。女眷不宜在外过多走动,我也有些累了。”

卫朝夕盯着那一丝动静也无的帘子,咬咬下唇道:“你先回去吧,车里闷久了,我想溜达会儿。”

那侧室也担心一会儿风吹来,会让王爷看见自己灰头土面的模样,也不客气,袅娜着身子回到马车上去了。

卫朝夕待她走远了,这才迈着碎步慢慢前行,来往的护卫随从看见她,已是见怪不怪,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等到一个周遭无人的时机,卫朝夕快速掉转回头,一下就钻进了杨福的马车。

车内空荡荡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卫朝夕的手中,还提着她漂亮的绿裙子,那点儿兴奋的心情来无影去无踪,就如同杨福的行迹,隐秘出现,又陡然消失。

自打那日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此后,车队停下来用膳时,卫朝夕有意无意都会寻找杨福的身影,车外的人群中不见,那辆破旧的马车中也不见。有时途经城镇,除了马夫留下看守外,众人都前去饭馆用餐,卫朝夕东张西望,将所有护卫随从的面目看了个遍,还是没有。

情窦初开且富有想象力的女孩子,往往都有这样的毛病:交集浅薄中偶然遇见的人,原本不过是因为无聊无趣,想同对方随便多说几句话,却因为种种缘由未能达成,从而留下了遗憾。这遗憾在心底发了芽,便一点点拔节向上,渐渐长成了茁壮的执念。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但是他有那样一张好看的脸,憨厚的面容后却藏着神秘。他不明的行踪,俊美而憨厚的外貌,都在她的牵肠挂肚中愈发具有吸引力,在脑海里自行杜撰成神秘莫测的隐者,渐渐就从随意一瞥,演化成缱绻邂逅。

长途的旅程何其无趣,唯有反复描摹,才能消遣光阴。卫朝夕为此唉声叹气了一路,连最喜欢的栗子糕也没心思吃了。

临近京城,她终于再次遇见杨福。

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淮王一行下榻在京郊的驿站,预计次日清晨便能抵达京城。在烟雨笼罩的阁楼里,卫朝夕透过窗户上细细的竹帘,看见枯树枝丫下一个灰黑色的人影匆匆走过。

那人的身形她只见过一次,却已在这些日子的记忆中描绘了

多次。短短一瞥,她赶忙趿着拖鞋,转下楼梯追了出去。雨水细细密密地打在她的头顶,浸得她头顶潮湿,却也顾不得打伞,只用手遮着头顶,踩着细碎的小步,踉踉跄跄地追着那人的方向寻去。

进入一条曲折的径道,来来回回绕了好几个弯,卫朝夕都快把自己绕晕了,还是不见人影。她转着头,正四处寻觅时,突然听见不远处,似有两人低声交谈。

“烦您回去告诉大人,请他放心,我必会竭尽所能完成任务。”这是杨福的声音,却不复之前的憨厚木讷,而是低沉喑哑,带着一股诡谲的气息。

“那就好,你莫忘了大人两年来对你的栽培,你的命既是大人给的,也能随时被夺走。”这阴森森的警告声音,听起来陌生,应是卫朝夕并不熟识的人。

杨福语气深沉,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来般:“杨福不敢忘。”

对方这才缓了缓语气:“算你识相。待入了京城,便是大人的地盘,届时会安排人暗中与你联络,切记小心,勿耽误了大人的事。”

杨福低声郑重道:“多谢大人叮嘱,在下必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望。”

对方已把事情交代清楚,不再多言。没过一会儿,卫朝夕便听见一阵风声,那人似已飞身离去,唯留下雨打芭蕉,水花飞溅,周遭再次归于平静。

卫朝夕的心底澎湃起伏,日夜的妄想杜撰竟然在此刻成真。这个凤眼细眉的俊美男人,他的憨厚只是掩饰,而他真正的身份,这样神秘莫测,背负着不可言说的使命。她浑身的每一寸神经都跃动起来,既想要知道他那深不可测的秘密,又害怕知道。这样的矛盾与犹豫,无疑让之前的那点儿情思纠葛再次升华,在小心翼翼的躲闪和欲言又止的喟叹中放大了情意,将这份困顿且懵懂的感情镌刻下更深的印记。

卫朝夕这边还在激动不已地畅想着,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掐住了脖子,一把推到墙上,额头鼻子都朝坚实的墙面猛地贴过去,撞得有点儿疼,再动弹不了。

“谁?在这儿偷听什么!”杨福的声音如同染上霜雪,冷冰冰的。

“是我,才一个月没见,这就不认识了?”卫朝夕的嘴唇被墙面蹂躏着,嘟哝道,“这儿就你一个人,我能有什么好偷听的,莫不是你觉得我喜欢听你自言自语?上次刚告诉你不要自卑,你倒是学得快,现在还自恋起来了。”

她感觉掐着自己脖子的力道小了些,赶忙转过身来,瞪着杨福:“上次明明说好之后再见,你却没了人影,这下好不容易被我逮住了,居然还掐我。”

杨福望着她气得通红的脸蛋,想起来了,这是马车上那个抢栗子糕的女孩,有着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活力无限的模样。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似要从她的表情里瞧出些端倪,冷言道:“我可没说希望再见到你,躲都躲不及。”

“你……”卫朝夕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一个“你”字出口后,良久都没有再吐出半个字。他的憨厚,他的冷漠,他的柔顺,他的低沉,数张面孔交织在一起,混花了她的眼。卫朝夕想起这一个月自己伸长了脖子寻他的身影,再对比此刻剑拔弩张的氛围,嘴巴张了张,话语哽在喉头,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

杨福愣了愣,慢慢把手从她的脖子上拿开,看着她。

“怎么还哭了呢?”杨福撑起一丝笑容,在这小姑娘红红的眼眶下,竟是有些手足无措,又恢复了那副憨厚的模样,“逗你玩呢,我这人不会说话,听你说我自卑又自恋,心里不服气,我就多嘴顶了一句,你别往心里去啊。”

卫朝夕抽抽鼻子,小巧的下唇被她咬得红艳艳的,腮帮子鼓起来:“你这个小气鬼,不就是之前吃了你几块栗子糕嘛,真当我没吃过啊?我尝过的山珍海味多了去了。就是路上无聊想找你说说话而已,你……”她擦擦眼泪,看见杨福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的模样,语气陡然就软了,“你说,今后我要是想找你,上哪儿找去?”

杨福的嘴角抽了抽:“姑娘,我跟你说真的,我不是什么正派的人。好言劝慰才同你说,真别来找我,我忙,没空儿,也没心情同你周旋。”

卫朝夕的手握紧,拽紧了裙裾,被雨水沾湿的衣服皱巴巴的,她的情绪也皱巴巴的。她就是雨中的一只落汤鸡,身上被浇了透湿,心也似被咸水浸泡着,几乎皱缩在了一起。

杨福还看着她,皱着眉头,一副劝她回头是岸的模样。卫朝夕从小生在大户人家,哪受得住杨福这般拒绝,胸口提起一口气,扭过脑袋就走了,把杨福最后的话扔在后面。他说,你要是平日里糕点不够吃,我让人把我那份都给你送过去。

回去以后,卫朝夕的房间里已摆满了菜肴。驿站的饮食很丰盛,她吃着这满桌的美食,竟食不知味,连精致的绿豆酥都没吃几块。她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杨福的影子,他的面容,他的话语,他神秘莫测的身份,令她捉摸不透又着迷不已。

这天,她难得剩了许多菜,正准备叫人把桌上的剩菜撤下去时,却听有人敲了敲门,打门一看,是送菜的丫鬟,她的手里,还捧着一盘绿豆酥,分毫未动。

卫朝夕愣住了,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眼中流出泪,唇边却带了笑,望着那满盘的绿豆酥,低声道:“真是木头。”

淮王的车队于次日清晨抵达京师。

早在到达龙江驿时,驿官便将淮王的行程和动向禀报京城,朝廷遣了侍仪和通赞舍人前来接应,隆重礼待。之后,礼部尚书奉旨宴劳,行酒作乐。宴会结束的第二日,又有官员被派过来,亦是一番酒饮宴劳。

这还只是淮王到达驿站之后的程序,由于正式的朝觐仪式非常复杂,程序严谨,不可僭越。待入京之后,藩王还需去寺庙习仪三日,择日朝见。

淮王去了寺庙,世子朱见濂却还待在城中。他没闲着,将从淮王府带来的大半护卫都调动起来,命他们在京城寻找沈瓷的踪迹。

此种方式,在人来人往的京师,便如大海捞针。

朱见濂自己也去找,只不过他不像护卫那样广撒网,而是专门去逛京城各式各样的陶瓷店。

他走进一家陶瓷店,看上几眼,便又匆匆出门。有老板见他气度不凡,仍想竭力争取,急促追上去拦住他:“这位公子,您想要怎样的瓷器,我们这儿种类很多,您再看看吧。”

朱见濂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那人,声音低而沉静:“我想要的,你这儿没有。”

“摆出来的这些您若是不喜欢,还可以专门订制。我们家的瓷器都是一等一的匠人手工制出的,送给有身份的人也是能拿得出手的……”

“不用了。”朱见濂淡淡地打断他喋喋不休的话语,声音轻缓,慢慢地说,“这些,都入不了我的眼。”说罢,捋了捋袖子,快步往下一处瓷铺寻去。

沈瓷同朱见濂一样,都是师承孙玚先生,她的画风、运力与用色的习惯,他一眼便能看出来,只寥寥几笔,便能瞧出端倪。

他其实比她想象中,更了解她。

朱见濂在短短三天内,将京城的大多数瓷铺跑了个遍,仍未寻得沈瓷的丝毫踪迹,派出去的大批护卫,也没有任何消息。在人海茫茫的京师,这个结果原本就是可以预见的,但小王爷的心里,难免十分不快。

他胸中闷着一口气,又是自责又是懊悔,复杂的情绪沉淀下来,又成了局促不安的担心。她如今在哪里?伤怎么样了?他派人去宫里问了问,确定沈瓷的行踪还未被发现,只不过把守城门的护卫得到通告,一旦发现沈瓷离京,便捉拿刑讯。至于平日在城内,并未刻意派人寻觅。想来,上面也并不是真的想惩罚这个小姑娘,而是想给督陶官李公公和御器厂的众御器师提个醒儿。

三日之后,淮王习仪归来,等候朝觐。

皇上这些日子腾不出空当,朝觐之事恐怕会有所耽搁。淮王回了下榻的住所,却惊异地发现护卫少了大半,一问才知道,朱见濂竟是让这些护卫在茫茫人海中去寻找那个被他逼出府的平民孤女。

淮王当即大怒,召来朱见濂,面色阴冷:“你还有没有规矩?竟让我淮王府的护卫去做这等毫无意义之事!”

朱见濂没有答话,只淡淡道:“我会把她重新接回府里。”

淮王眼皮一跳,更觉怒意横生。半晌,方冷冷道:“沈瓷如今是戴罪之身,你要纳她为妾,还有诸多风险。”

朱见濂抬起头,平静地看他:“我有说要纳她为妾吗?”

淮王的瞳仁瞬间放大,眯起眼打量着朱见濂,意味深长。朱见濂面色不变,与淮王站立对峙,那眼神中,是倔强,是坚硬,甚至还带了丝丝挑衅。

秋兰临终之际告诉他的那段往事,他面上不说,心底却是锱铢必较。父王为何将事情隐瞒至今,无非是求一份安稳的名利,惹不起,便当作没有发生过。朱见濂忍耐了这么久,却在父王逼问沈瓷之事时,忍不住将积郁已久的情绪带入。

良久,淮王才沉沉开口:“你之前不愿娶世子妃,难道是为了这个沈瓷?”

朱见濂不语,背过双手,不再看他。

这便算是默认了,淮王面上不由得露出一副狠戾神色,怒道:“尊卑有别,不得善终,她是做不了世子妃的。”

朱见濂镇定地提醒道:“她父亲为了救您,丢了性命。”

淮王哂笑,面上浮出鄙夷之色:“她父亲救过我一次,淮王府的一切便握在她手中了吗?若是每年牺牲的护卫子女都如此,你的世子妃恐怕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他的这副神情,让朱见濂更加痛心疾首。再忆及他的生母夏莲,想来当初,或许也是因着父王一句“尊卑有别,不得善终”,才最终堕入如此境地。

念及此,朱见濂不禁出口反驳:“淮王作为藩王,本就没有什么实权,只要做好封地上的清闲王爷便可,还需要通过联姻来巩固地位吗?”他漫不经心地嗤笑,“不过是名声而已,我知道这是父王最在乎的东西,可您也知道,我向来不关心这些。”

淮王语中尽是恨铁不成钢之意,再道:“在其位,谋其职,很多事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应该不应该。你迟早会成为下一任淮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朱见濂思虑半晌,觉察到自己方才的表现有些失控,转而换上一副哀戚神色,蹙紧眉头道:“若只是萍水相逢,孩儿或许能够很快忘却,按照父王的要求迎娶世子妃。可我已与沈姑娘朝夕相处两年,感情甚笃,难以分别。不知道若是换成父王您,能不能就此舍弃?起码,我是做不到的。”

朱见濂话音落下,抬起头来看着淮王。那最后一句问语,朱见濂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当初夏莲与淮王身份悬殊,他不是同样也深陷其中了吗?

果然,淮王面色微变,往事已逝,痕迹却未被抹去。半晌,他的情绪平复了几许,缓缓叹道:“真是孽缘。”他的神情已有困倦之意,言语中却仍在坚持,“莫要行无望之事。她是戴罪之身,做妾做妻都不可,你若是真舍不得,像从前一样做个没有名分的通房伴你身边,也勉强可以,但还不能声张。”

朱见濂想起沈瓷那一双灵动眼眸中偶然透出的坚决,摇头道:“她不会愿意的,也委屈了她。”

淮王冷笑:“那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挥手招来了护卫长,吩咐道,“传令下去,所有护卫,一律召回。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再轻举妄动,就算是世子下令也不行。”

朱见濂连忙阻止:“若是没了这些护卫帮忙,我要如何寻得她?又如何确保她的安危?”他像是急了,似要同父王掏心相告,“孩儿这些年,从未遇见如此倾心的女子。说来,还是父王您将她送到了我身边。那些世家女子在我看来索然无味,唯有沈瓷与孩儿情谊相投。若要舍弃,便如肝肠寸断。”

“肝肠寸断?”淮王默默重复着这个词,心中甚是惊诧。自己这个儿子,有情绪从来不会直白诉出,可如今为了一个女子,竟是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淮王面色上仍是冷峻,心中却渐渐舒了一口气。为了一个女人在京城大动干戈,总好过暗地里不声不响地筹谋。

思及此处,淮王的语气缓了缓:“也罢,你这些日子好好休养。调兵遣将的事,在朝觐之前,不宜擅动。待结束了朝觐,我们再讨论此事。”

“可是,父王……”

“好了,我累了,你下去吧。”淮王摆摆手,不再听朱见濂解释,闭目养神。朱见濂没有办法,僵立片刻也不见淮王回应,只得退出了屋子。

待屋门被合上,淮王霎时睁开眼,瞧着朱见濂映在窗棂上的影子渐行渐远,才低低叹息:“如今,让他被女色所惑,也是好事。他这样痴迷不已,在京城只顾着寻找沈瓷,我倒也能放心了。”

淮王并不知道,朱见濂回了房间,那副焦急的面孔立马变得凝重起来。他唤来马宁,吩咐道:� �父王想必已经放松了警惕,你告诉杨福,可以开始筹备了。”

马宁抱拳领命,应承下来后,却又语带犹豫地问道:“那沈姑娘……”

“找,当然要找。”朱见濂答得斩钉截铁。在淮王面前,那不加掩饰的夸张词句是违背本性的戏码,可这情谊,是掺不得假的。

小王爷翻遍了京城寻找的小瓷片儿,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座偏僻的民窑瓷坊内,执笔描绘。

她猜得到朱见濂会随淮王来到京城,但绝对猜不到他正在寻她,亦不敢奢望什么。窗外,簌簌微雨落下,她嗅到空气中湿润的泥土气息,侧目望着雨中迷雾。水珠一串一串从房檐上落下,枯树的影子映在积水里,有淋湿的鸟雀叽叽喳喳地鸣叫,翅膀扑扇出一阵又一阵的风。

汪直举着一把伞,仍是白衣,虽然行于雨中,却未将衣裾染上丝毫水色。

他来到了这间瓷坊。

远远地,便瞧见沈瓷纤细瘦削的身材,隐在雨帘之后。汪直走近了几步,见她将一件花口瓶器放置在腿上,弓下身来细细描画。她穿的是男装,却掩不住面庞的清秀,细腻白净的肌肤因吹了冷风泛起微红,桃花瓣一样的嘴唇晶莹温润,如同上了釉一般光滑莹亮。可这一身干练朴素的男子着装,又为她平添了几分英气,倒也显得十分融洽。

汪直收了伞,大步走到沈瓷面前,也不怕吓到她,直接用修长有力的三根手指敲了敲桌面,笑着打量她。

沈瓷被这突然伸出的三根手指惊了一跳,抬头才舒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汪大人,您怎么来了?”

瓷坊中除了沈瓷,还有四五人,汪直也不见外,在这小瓷坊里绕了一圈,点点头:“你倒是真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若不是你在侍婢那儿留下了去处,我还真不容易找得到。”

沈瓷笑道:“京中之事,还有什么是汪大人不知的?”

“这话说得挺对。”汪直捋了捋袖子,坐下来,细长的眉毛轻轻挑起,眼睨着沈瓷道,“上次你问我淮王入京述职一事,现下,淮王已经带着世子入京,正等候朝觐。”

沈瓷握笔的手不禁一颤,复又镇定笑道:“此事与我无关,当时提及,只不过好奇而已。”

汪直盯着她看了两秒,然后侧过头,将伞沿的雨水抖了抖。他的话其实只说了半句,作为西厂提督,他不仅知道淮王携了世子入京,还知道淮王进入山寺习仪后,淮王世子却整天游荡在街市的各个瓷铺中,且拨了大半侍卫,走街串巷地寻找一名女子。

那女子没有画像,却有一个精致的名字——沈瓷。

汪直不相信,这只是凑巧同名而已。

可是,看眼下这状况,沈瓷是不会说实话了。而他,原本是存了提醒之意,也在这雨雾迷蒙的一瞬间,突然不想再多嘴说那后半句。

他将目光移到了沈瓷绘了大半的瓷画上。

画的是万壑松风,却不似一般画者将松画得挺拔粗壮。在她笔下,这松是柔弱细瘦的,沾了女子气,却吹不弯腰。其笔墨秀劲,柔中带刚,去繁就简。汪直侧过头望她:“谁教的你画瓷?”

“我爹。”沈瓷答。

“别唬我,这画风,我看着甚是熟悉。”

沈瓷想着汪直在宫中多年,或许也与工部画院的人有过接触。他救过她的命,且在日常的相处中加深了信任,遂答道:“不瞒汪大人,沈瓷师从孙玚先生,不知汪大人可曾听说?”

“是从前工部画院的孙玚先生?”

“正是。”

汪直恍然,心中顿悟:“孙玚先生的画艺,值得人钦佩,你既然是他的学生,自然也是不错的。”

他看向沈瓷,伸手过去摸了摸那幅画,食指摩挲了两下,心中一念乍起,问道:“你可想进入工部画院?我可以帮你。”

“工部画院?”沈瓷睁大眼睛,四下看看,见周围人时不时朝这边打量,只得将汪直拉到屋外檐下的僻静处,低问道,“工部画院,还能收女子?”

汪直道:“不能。”

沈瓷微张着

嘴,心中陡然生出些无奈,垂下眼道:“那我怎么可能进得去……”

汪直斜睨了她一眼,指了指地面上的一汪积水,道:“自己照着倒影看看,你是女子吗?”

沈瓷愣怔的瞬间,已被汪直拎起衣领往前推了两步,脑袋朝下摁,正正看着自己水中的影子:面目清秀,不施妆容,不正是个清俊瘦弱的小少年嘛!

沈瓷盯着自己看了片刻,叹息一声:“终归是女子,身子骨架小,在宫中那样的地方,还是担心自己会不小心露出端倪。”

“那可以淡化。”汪直肯定道,“若你愿意,可扮成宦官入宫。”

宦官中的一部分人,时常带着些女子气息,露点儿端倪也少有人会较真,顶多有士大夫在背后嘲弄几句,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问题。

沈瓷思虑片刻,又问:“如果去了画院,我需要做什么吗?”

“明面看来,是伺候画院待诏们作画,听候画院当官差遣。”汪直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容,又补充道,“不过,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现在画院也不差你这么个人手。”

沈瓷淡淡一哂:“那我进去干吗?若是为了生计,如今我在这瓷坊,过得也挺不错的。就算有一天被发现是女子,也不用像在宫中一样提心吊胆。”

汪直眼都不眨,双手负立,慢慢道:“你不知道吗?御器厂的瓷器图样,都是工部画院提供的。”

沈瓷呼吸一滞,已多了些迟疑。

汪直的眼睛唇角勾起得逞的笑意,目光在她身上定了一瞬,又将筹码加大:“你若是真能做得好,我可替你将瓷画呈于万贵妃,若能得到褒奖,你之前犯下的错,只不过是一句话就可消除的事。”

其实,根本用不着万贵妃,汪直若是想,自己到皇上跟前说两句,也必定不成问题。因为皇上早年无子,几乎是将汪直看成了自己的孩子,凡事都相当宠溺。早先沈瓷的罪责定下来时,汪直是不屑去管;可如今,他却突然变了想法,想将她带进宫去。

沈瓷听了这话,是真的心动了,低声轻问:“皇上亲自下的口谕,也能一笔勾销?”

“这是自然的。”汪直不以为然,率直道,“皇上为了万贵妃,可不顾伦常纲理,让你这么个小宦官将功抵过,又有何难?再者,你也不一定非要穿出自己的女子身份。”

沈瓷认真想了想,就在汪直满心以为她即将答应时,沈瓷却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汪直这下奇怪了:“为什么?你不是一心想回御器厂吗?既然回不去,能画出瓷器上的图样,也是差不多的。”

“可是,一旦入了工部画院,我便很难再出宫,也做不了瓷了。”

汪直方才那高高扬起的眉毛蹙了起来,她拒绝了他好心的提议,他却反倒有些急了:“你在这僻静的小瓷坊,也难有出头之日的。”

“你的提议,我很心动。只不过若是做了宫中的假宦官,今后恐怕没法再制瓷,只能困在宫墙之中。我爹的夙愿,便实现不了了。”沈瓷叹息道,“再者,我也并没有把握,能让万贵妃喜欢。”

汪直看着她,又侧目看着雨中的一株幼芽,心中转了个弯,反问道:“你看我每日宫内宫外来去自如,像是困在宫墙之中的人吗?”

沈瓷摸了摸自己的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是你,我等小人物,哪能如此……”

汪直洒脱地挥挥手,语气嚣张:“我能你就能,你是我安排入画院的人,是我西厂的人,不归朝廷的条条框框管辖。我出宫时,你随我便是,想走就走,不需那么多规矩。”

沈瓷眼睛一亮,诧异地问道:“这样也可以?”

汪直的嚣张傲慢全然不减:“西厂是什么地方?我听外面有人说西厂的建立,是为了与东厂相互制衡,完全是放屁。我西厂从一开始建立,就是一家独大,东厂完全没有可比性,把锦衣卫和东厂压得死死的,做的都是最机密的事。我要带个人出宫,还有谁敢说什么?”

他语气轻狂,气度却不减。沈瓷心底一阵喜悦,一阵感激,还有一阵仰慕,终于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那,那我以后,就跟着汪大人混了……”

汪直见她终于被说服,亦是一阵喜悦,爽直道:“没问题,包吃包住包推荐。你收拾下东西,明日便随我入宫。”

沈瓷换上一身新装,在汪直的指示下,打扮成宦官模样,于次日清晨入宫。

瓷坊的工作没有辞去,在周围租的房子也没退。老板本不愿,但汪直报上了自己的名号,老板早知他恶名,也不敢再说什么,战战兢兢地同意了。

沈瓷在汪直的安排下,顺利进入工部画院,连任何审核都没有,很快便一路顺当地办妥了手续。

沈瓷办理完相关手续,进入工部熟悉各司情况,汪直则收到旨意,被万贵妃召入后宫。

沈瓷是女子之身,到底还是会有别的担心。她同办理手续的人打探了几句,得知工部的宦臣都是两人或三人一屋,不禁心中为难,不知自己会被如何安置,试探问道:“这儿可有一人独居的房间?小些破些都没关系,我不喜与人同住。”

那人抬头看了看她,心道,汪直身边的人,果然要弄出点儿特立独行的事,面上却还赔着笑:“沈公公,你是西厂的人,在这儿挂个名而已,不需与工部的其余宦臣同住一屋。”

他那句恭恭敬敬的“沈公公”,让沈瓷头皮发麻,别扭地转了转手腕,反应了一阵才再问:“那我住在哪儿?”

那人摆出一副讨好的嘴脸,欠身道:“汪公公方才留了话,把您安排在西厂人员的住处,大抵是离他比较近的地方。汪公公现在正受万贵妃召见,走得匆忙,说等他回来,亲自带您回去。”

沈瓷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望着那人谄媚的嘴脸,心想汪直的权势和威望还真是不假,在这宫中,有他庇护,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汪直迈入殿内,万贵妃正侧卧在榻上,用一根麈尾逗弄着懒洋洋的白猫。她头戴紫金翟凤珠冠,只着一袭玫红色镂金百蝶穿花云缎衣,那绣花精致的立领,衬出她保养得当的面容,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

“娘娘。”汪直开口唤她。

万贵妃用麈尾末端的羽毛轻轻从白猫的头顶一路滑下,直到尾巴。猫儿被羽毛逗得舒服了,趴在她身边,闭目小憩。万贵妃这才抬起头,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你来了。”

她一边伸手逗弄猫儿头上的软软细毛,一边说道:“许久不见你,最近皇上交给你的事,不少吧?”

汪直道:“近日宫中五行灾祸不少,宫外又出现了‘妖狐夜出’的诡异事件,便少了来探望娘娘。”

万贵妃用手肘支起身体,汪直便上前去扶,待万贵妃站起来,又稍微理了理头上珠冠,才松开了手。万贵妃将白猫抱在怀中,看了看汪直,笑道:“本宫还以为皇上替你建了西厂,权势滔天了,眼里便没了我这个娘娘了。”

“娘娘说笑了,汪直幼时便在您的身边,有娘娘的关照和宠爱,才有今日。”汪直的眼睛澄明莹亮,说的是谦恭的话,却不显谦卑。

万贵妃这才舒缓了神情,目光从容地看着他:“随口说两句罢了,最近皇上事务甚忙,本宫也是闲来无事,无聊得紧。”

万贵妃觉得手有些酸了,将手中的白猫转给汪直,站立了一会儿,似想起了什么,眸中的凌厉之色渐渐浮现,问汪直道:“封地的藩王,最近也是先后都来朝觐皇上了吧?”

汪直颔首道:“是,都是往常旧习。”

万贵妃的手指如同春葱凝露,抚着下巴,若有所思:“淮王今年可来了?”

“已至京城,安排了后日朝觐皇上。”

万贵妃轻哼了一声:“今年,他可还像上次那样不长眼睛?”

“想必是不会了。”汪直答道,“他应当知道上次的事触犯了娘娘,此次带的是世子觐见,没有任何女侍。”

“还算他识相。”万贵妃的丹凤眼越眯越长,染上几丝狠戾,“没办法,谁让皇上上次看中了他的美貌贱婢。为防这些贱女人诱惑勾引圣上,只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顿了顿,万贵妃又问,“对了,上次处置了他那个贱婢后,淮王没意见吧?”

汪直道:“淮王并未追究。”

万贵妃唇角勾起一丝满意的笑意:“谅他也不敢有任何意见。这次淮王前来,你替本宫看好他,若是这次他小心守矩,便赐点儿金贵东西给他。”

汪直答了一声“是”,心中略微恍神。提及淮王,不禁想起那满京城寻找沈瓷的淮王世子。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他思虑的空当,万贵妃已走到近前,从他手中抱回了白猫,道:“你最近事务繁多,便先去忙吧。若有什么事,随时来向本宫禀报。”

汪直颔首,领命退去,待行至门口抬起头时,不经意回头一望,恰看见万贵妃手中的白猫,睁着一双幽深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汪直离开万贵妃宫中,已是日近黄昏。

他乘上马车,脑中还想着淮王世子走街串巷寻找沈瓷一事,再结合今日万贵妃所说之事,总隐隐觉得有事即将发生。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到腰上的佩剑,抬头看向此时的夕阳余晖,心中蓦然升起一丝不安。

他从来不是满腹心思的人,率性洒脱,傲慢无畏,很少有过所谓“不安”的感觉。他尚且年幼时,作为大藤峡叛乱中的瑶民后代,被俘入宫,从此便是一路荣宠。他并未花费任何心机,甚至不懂什么算计,全凭皇上和万贵妃的宠爱,在毫无身世倚仗的情况下,直接就坐上了宦者的最高职位,甚至是前无古人的赏赐。他这样一个人,身居高位,也并未花任何心思保全位置,又怎会了解所谓“不安”或是“惊惶”的滋味?

但是此刻,他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种迷惘与失控。这种情绪让他觉得陌生,不愿再继续想下去。遂放下车帘,不再让窗外残景勾动自己的负面情绪。

马车行过工部画院时,他停下车,派人将沈瓷寻来。

未几,沈瓷穿着瘦瘦窄窄的宦官服饰,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走来。汪直看得出,她有意挺直背脊,步子迈得比平日更大了些,似乎有意给自己添上几分男人气息。

终归还是个小姑娘,平日里看着再坚韧再冷静,还是有着可爱又谨慎的小心思。

汪直撩开车帘看着她,语带调侃:“沈公公,感觉如何?”

沈瓷浑身打了个哆嗦,见四周并无外人,才埋怨道:“我都听别人这么叫了我一天了,太瘆人了。到了你这儿,能不能别这么叫我,给我点儿缓冲。”

汪直朗声笑道:“行,那你说现在还能怎么叫你,总不能还叫你沈姑娘吧?”

“哎,你小声点儿。”沈瓷紧张起来,“我这刚进宫,可不能立马就被拆穿了。”

“知道了。”汪直笑着拉开马车的门帘,朝她伸出手,“上来。”

沈瓷余光看见他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心底犹豫了片刻,佯装没看到,伸手撑着门框,一跃上了马车。

汪直迅速收回了手。

沈瓷自以为做得不露痕迹,却只是自以为而已。眼前这个从来率性直言的男子,这次却默默将她的这一行为收进了眼底,未置一词。

沈瓷为了掩饰方才的轻微尴尬,找话说道:“今日去观摩了画院画师们的作品,都很精彩,宫中不愧是人才会聚之地。”

“万贵妃是女子心思,这些画师画得好则好已,不一定能讨她的喜欢。”

“那万贵妃喜欢怎样的画?”

“精细的,小巧的,秀美的。瓷器也是如此。只可惜御器师大多是男人,缺乏女性审美,总易出偏颇。”汪直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背倚在车内的软垫上,。

沈瓷默默将他的话记下,再问:“那皇上喜欢的呢?”

汪直笑笑:“万贵妃喜欢的,皇上就喜欢。”

沈瓷想了想,轻轻挪了挪身体,离汪直更近些,低声问:“皇上为何如此宠爱万贵妃?我听说万贵妃比皇上大十七岁……”

“你怎么对这事感兴趣了?”汪直看看她。

“从前不在宫中,不关心这些。但如今到了这儿,听人提起,免不了想要多知道些。”

汪直本无心思议论帝妃之间的感情,可眼下瞧见沈瓷那双好奇的眼,轻咳了两声,还是开口道:“皇上两岁的时候,万贵妃便一直照顾他。因着土木堡之变,皇上的太子之位被废,亦只有贵妃娘娘陪伴他左右,不曾离弃。后来,先皇复辟,皇上重新被立为太子,但从此以后,便再离不开娘娘了。”

先皇朱祁镇两度登上帝位的曲折故事,沈瓷也是听说过的,此刻闻言,忍不住感慨:“皇上是痴情之人,娘娘亦是。在生命最灰暗时期,还能相互扶持、不离不弃,这段情着实值得珍惜。”她停了停,和汪直相处已久,竟是没了什么顾忌,话锋一转,想到什么便问了出来,“可是,我听宫人说,贵妃娘娘因爱生妒,自己无法生产,就想法除去了皇上几乎所有的子嗣和一些家世不显贵的得宠妃子,可是真的?”

汪直收敛下怡然的神情,陡然沉默。

他幼时被俘入宫后,最初便在万贵妃手下当差,后来升为御马监太监,也是亏得万贵妃的推荐。有时他也会得到她的命令,将被皇上宠幸过或者意欲宠幸的宫女除掉。

汪直迟疑良久没有回答,就在沈瓷心生悔意,觉得自己的问话触犯了他时,却听汪直声音沉沉,轻吐出一个字:“是。”

沈瓷愣了愣,见汪直脸色沉沉,也不再多问,另起了话题,闲闲碎碎地扯了些别的,终于抵达了西厂人员的住处,在汪直住所旁侧的一间单人房里,安顿下来。

又过了两日,淮王带上世子朱见濂,入宫朝觐。

沈瓷原本是不知道此事的,但按照礼制,中央六部需要各出几个宦官,前往迎候。迎候藩王朝觐是个累差事,仪式烦琐,流程冗长。沈瓷身在工部,又是新来的,这事她便赶上了。

“淮王的仪仗啊……”沈瓷喃喃自语,脑海中又浮现出小王爷那双又浓又深的眉眼,黑粼粼的,望着她,不言语,心魂便被摄了去。想到今日能再次见到他,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脚步虚浮。

她半清醒半惘然地,随同众宦官,去往西门,等待淮王一行的到来。

鼓声乍起,乐作混响,沈瓷等一众小宦官的前方,还站着文武百官,皆是身着朝服,侍立静待。淮王带着朱见濂,跟在执事者后,由西门进入奉天西门,威仪行来。

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沈瓷从细微的罅隙间看见了朱见濂。他穿着一件深紫色的端庄礼服,发丝用上好的无瑕玉绾了起来,贵重中自有一份少年的勃勃英气。伴着灼烈的日光,更衬得他身量颀长,神清气爽,轩轩似朝霞举。

周围乐声大作,沈瓷却觉得天地都在此刻安静下来,再无任何声息。自从景德镇一别后,她便没有见过他,又怎能想到,再次遇见,已是世事轮转。从前她是他名义上的小宠,是他偏房里身份暧昧的姑娘,两个人隔得那样近,却是说不清的你来我往。而现在,他依然是他的淮王世子,她却成了宫中的小宦官,站在人群之中,远远地、无声地望着他。

锣鼓喧天,卷帘鸣鞭,沈瓷同众宦官一起跪了下来,恭迎淮王到临。她抬起头,看着朱见濂的背影越走越远,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胸口闷得窒息,直到周围的宦官用手肘碰了碰她,提醒道:“别看了,脑袋抬这么高。”

沈瓷垂下头,慢慢闭上了眼睛,将自己融在一片跪下的宦官之中,伏低身体,头埋在双臂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朱见濂行在路上,越往前,越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朝人群中看去。

随行的从官急了:“世子你看什么呢?文武百官都瞧着这儿呢。”

朱见濂没答话,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黑压压的一片,除了士大夫,便是宦官和侍卫。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转回身,莫名怅然,低低地对从官叹道:“走吧。”

淮王带着朱见濂行至殿前丹墀,等候圣驾。

皇上身着礼服,御舆而出。御史报了时辰,淮王等人各就拜位,行八拜礼毕,又呈奏折于谨身殿,将近年封地境况,予以详述。

万贵妃与皇后一左一右,立于皇上两侧,而汪直则站在万贵妃身边。

朱见濂一抬眼,便瞧见汪直那张脸,与杨福的确相当相似,几乎一模一样,可是,两人的气质相去甚远。即使杨福专门学习过汪直的言行举止,可那狂傲得眼里不容人的姿态,那飞得高高的眼角眉梢,却是学不来的。

他并未想到,汪直此刻作出的狂傲,也是因为看见了他。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对方,天空明净无痕,却有一团灰黑的乌云,已在两人之间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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