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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妖狐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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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繁杂的朝觐仪式结束之后,皇上设宴,邀淮王一行及众卿赴宴。

皇上身置高台首座,其余人则落座左右。定席后,朱见濂同汪直恰好处于对面。

皇上只待了片刻,便率先离席,将宴会会场留给其余人。不多时,有序的座列便被打乱,觥筹交错之间,众人开始忙着各自交谈。朱见濂跟着淮王应酬了一圈,不多时便到了汪直跟前。

“汪公公。”淮王举起酒杯,“几年不见,风采不减啊。”

汪直并不寒暄,一只手端起酒杯,朝前伸了伸,轻轻碰了碰淮王手中的酒杯,似有若无地饮了几口:“今日身体不太舒服,就不多喝了。还请淮王见谅。”

“无妨。”淮王兀自将杯中酒饮了大半,心中虽是痛恨汪直,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好。他同朝中许多大臣一样,私底下对汪太监痛恨至极、鄙夷至极,面上却还是要有恭维。皇上和万贵妃,都太过信任汪直,若是汪直借西厂调研之名,给自己扣上一顶子虚乌有的帽子,以后的日子必定不好过。

汪直狭长的凤眼挑起,轻飘飘地瞟了淮王一眼:“淮王从鄱阳赶来,舟车劳顿,想必十分辛苦。贵妃娘娘差我来问候您一声,也准备了一些见面礼,待您回住处后,差人给您送去。”

淮王脖颈一僵,后颈已冒出几根青筋,面上却笑道:“还得多谢贵妃娘娘惦念。”

汪直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贵妃娘娘关照着您呢,希望您这次的述职,能够一切顺利,不再出任何岔子。”

“汪公公说笑了,如今仪式已完成,待皇上将奏折检审后,就可回江西了。”淮王刻意回避他的话中深意,似是随意寒暄一般,问道,“对了,汪公公可曾去过江西?”

汪直闭了闭眼睛,又慢慢抬起眼皮,答道:“没有。”

淮王佯作无谓地假笑了两声:“若是日后有差事在江西,欢迎汪公公来,本王必定好生款待。”

汪直低低地答了一个“嗯”。

朱见濂没有插话,揣着手站在淮王身后。他在没有见到汪直的时候,就已对这个人心怀恨意,如今见了这人的嘴脸态度,心中更是蹿起腾腾怒意。那似有非有的敷衍动作,那样轻飘飘瞥人一眼的神情,那似笑非笑的挑衅神情,充满了傲慢无礼。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杀掉毫无关系的女子,还能懒洋洋地坐在这里,意味深长地提点别人切勿再提。不过是个扰乱朝纲的宦官而已,真以为凭借皇上的宠爱便能滔天了?

若说之前朱见濂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汪直还有一丝犹豫的话,那么此刻,他已全然下了决心。

正同淮王敷衍谈话的汪直,眼神时不时往朱见濂身上瞟,脑中一边想着事,一边看着朱见濂越来越凝重的神色,越来越僵硬的脊背,还有那双幽深的眼睛和紧绷的嘴唇——他发觉淮王世子也同他一样,第一次见面就十分厌恶对方。

“这是淮王的世子?”汪直明知故问,又是那副眉毛挑起的神态。

朱见濂紧紧地盯着他看,一双眼黑森森的,没说话。

“正是犬子。”淮王见朱见濂不语,替他答道。

汪直似笑非笑地说:“淮王世子为何这样看着我?身体不舒服了?”

朱见濂慢慢举起手中酒杯,一直举到两人目光的中间,将对方脸部的神情用酒杯阻隔一部分,只余下两双对峙的眼,互不相让。

朱见濂没说要敬酒,手中那杯本来应该同淮王一起敬给汪直的酒,此刻被他一饮而尽,一滴都没剩。

汪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世子好酒量,看模样也是风流倜傥,想必平日里也在花丛中流连惯了。做藩王的子女就是好,什么事都不用做,衣食无忧,守着封地便是了。真不错。”汪直口无遮拦,凤眼斜睨,握着手中剩下的半杯酒,手腕晃动,杯中的液体明晃晃的。

淮王心中咬了咬牙,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还是笑了:“汪公公说得不太好听,但也的确没错。”

汪直已明白淮王是个软柿子,最看重名利,一丝忤逆都没有,眼中不禁生出几分不屑。他转过头,再看看沉默的朱见濂,手腕继续漫不经心地晃动,凤眼又飞了起来:“你不同意啊?”

朱见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笑了起来,指了指汪直那带着点儿挑衅的凤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那也比你一个宦官,整天忙着扰乱朝纲,要好得多。”

汪直愣了一下。

朱见濂寸步不让,笑容还挂在脸上,他波澜不兴的面孔上看不出鄙夷,仿佛只是在讨论着今日的天气,素淡无奇。

淮王连忙打着圆场:“犬子说笑呢,汪公公权倾朝野,无人不知,一举一动都左右着朝廷的动向,他是觉得汪公公日夜奔波,过于忙碌。”淮王转过头来看朱见濂,“你是这个意思吧?”

朱见濂笑容更深:“不是。”

淮王脸都灰了,却见汪直拍了拍手,发出几个响亮的巴掌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那双眼不再斜睨着朱见濂,而是正视着他,拖长了声:“世子真是幽默得很,扯皮的功夫不错啊。不过,我若是世子,要在京城找一个女子,是轻而易举的事。不会光顾着瞎扯,要办的事,到现在还没有眉目。”

朱见濂的笑容敛了下来,沉声道:“汪公公知道的可真不少。”

汪直反唇道:“是你阵势不小,却毫无成效,我实在看不过眼了。”

朱见濂瞪视了他片刻,想起沈瓷如今下落不明,心底像是有一根针,细微却刺痛。须臾后,他的神情已恢复如常,如无风的湖面,默默将细微的涟漪藏在深处,说道:“汪公公身在西厂,做的就是特务的事,是职能所在。若是要在京城找一个人,想必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汪公公既然如此神通广大,已经知道我在寻找一名女子,不知是否已经查到她人在哪儿了?”

汪直其实从将此事说出口的那一刻,便有些后悔了:主动提及此事,或许会在不经意间透露沈瓷如今的行踪。然而他是直言直语,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手肘放在桌上,背微微后斜,侧脸道:“不知道。”

朱见濂再笑:“查到了我在京城找人,却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吗?”

汪直已有些不耐烦:“没有必要。西厂是为皇上做机密之事的,不关心淮王世子又看上了哪家女子,又流连于哪段风尘。”

朱见濂轻轻笑了笑,瞧着汪直已不复方才的张狂模样,没再追问。他原本就是试探一提,并没指望汪直会告诉他,也绝不会有恳求他帮忙寻找的心思。只是汪直何故会提起此事?他在心中暗自无声揣测着,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淮王眼瞧着朱见濂和汪直互相看不顺眼,心知对话不能再继续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汪直致了歉,带着朱见濂去了别处。

持续了几个时辰的宴席结束之后,淮王与朱见濂同乘一辆车辇出宫了。

朱见濂今日,除了在汪直一处对峙良久外,其余都是规规矩矩,一路顺遂。他的言行,虽纾解了淮王压抑的愤怒,亦让他忍不住猜测其中缘由,生怕他已意识到汪直是仇家。

“你为何对汪直摆出如此脸色?”淮王蹙紧眉头,问朱见濂。

朱见濂早就编好了谎话:“如今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汪太监扰乱政事。每月上了奏本严厉弹劾汪直的人不计其数,我这就嘴上随意说两句,也不是针对他,而是实在不满当今宦官掌权,皇上无限制放纵。”他顿了顿,又说,“今天遇见的,就算不是西厂的汪直,而是东厂厂公尚铭,我也会如此反驳。”

淮王虽仍是半信半疑,但还是舒了一口气,训斥他道:“下次切莫如此莽撞,这人如今说什么皇上信什么,若是他惦记上了淮王府,会不择手段的。”

朱见濂佯作认同,敷衍了一声“嗯”。

淮王继续补充道:“不仅遇见汪直不能如此,下次若是真遇见东厂厂公尚铭,也勿要在明面上得罪。如今尚铭笼络了一大帮朝中重臣,意欲再次弹劾汪直,虽然三番五次地失败,但从未放弃。东西厂向来针锋相对,虽然如今西厂占了上乘,但照这样弹劾下去,这今后,东西厂形势如何,也是说不准的。”

“东厂?”朱见濂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下意识地对淮王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转过目光,透过半透明的纱帘看向马车外,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淮王同朱见濂回到了住处,褪去了繁冗庄重的礼服,各自烧水沐浴。

下人们调好水温,拉了窗帘,备好干净衣物,朱见濂便命他们全部退下。氤氲的水汽,蒸腾在空气里,升起一圈圈迷蒙的涟漪,朱见濂轻咳了一声,水雾中便渐渐走出两个人。

马宁,还有杨福。

“世子。”两人行礼唤道。

朱见濂不在意地抬抬手:“免礼,说正事。”

马宁点头,问:“您今日可看见了汪直?”

“看见了。”朱见濂眼睛盯着杨福,再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果然同他长得像,但瞧起来,比他顺眼多了。”

杨福好奇地问道:“此话怎讲?”

朱见濂脑中又浮现出汪直那副飞着眼看人的神情,那狂傲得没有一丝收敛的挑衅,侧过脸道:“汪直太过锋芒毕露,气候不长。”

杨福屈着身体,立刻便恭维上来:“那是必然的,汪直同世子作对,气候能长到哪里去。”

朱见濂瞥了他一眼,冷淡道:“如果你今后继续这副恭维模样,很快就会被人瞧出端倪。到时候,气候不长的,就是我们了。”

杨福连忙低下头,小声地说:“我错了。”

朱见濂盯着他:“哎,知道错了你还低着头,拿出点儿汪直看人的阵势来啊。”

杨福一愣,随即把屈下的背挺直,头高高抬起,下巴也扬了起来,转瞬换了傲慢的眼神,问朱见濂道:“这样,行不行?”

“一个诀窍。”朱见濂点了点他的眼睛,“斜着目光看人,眼白朝人,眼珠朝天,眼睛眯得细细长长,便对了。”

杨福配合地演示了一遍,却始终抓不住精髓,倒像是个眯着眼睛的瞎子,总缺了那么一份气场,瞧起来很是别扭。

“得了,还不如刚才呢。”朱见濂扁了扁嘴,“就你之前那样吧,勉强还过得去。汪直也不是看谁都这副做派,只是对我和父王的态度尤其傲慢。”

马宁想了想,问道:“汪直为何会对您如此态度?不应该啊,他并不认识您……”

朱见濂背过手:“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他或许是戒备着父王,连带着把我也划入了戒备范围。”他顿了顿,回忆起当时的境况,声音越来越低,自语道,“但也好像不对,汪直对我的厌恶,似乎比父王更深……莫非,还有什么我尚不知道的隐情,埋伏在我和汪直之间?”

马宁的话语打断了朱见濂的思路:“话说回来,近日打听到了汪直的消息,他最近动作不小,在宫外逗留的时间居多。”

朱见濂问:“汪直在宫外做什么?皇上派他查事?”

“对,最近京中出了几件大事,皇上大怒,命汪直将事情真相探查清楚。”

“都为何事?讲讲。”

马宁指了指杨福:“最开始,这还是杨福悄悄躲着时,听见几个女人的窃窃私语,然后告诉我的。我再去查,才顺藤摸瓜地知道这事归了汪直管。鉴于我描述不够生动,让杨福讲给您听。”

朱见濂将目光转向杨福。

“我也是偶然听到。”杨福搓搓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又错了,直起腰板,才道,“这事,是朝廷禁止相传的,因为太玄乎,民间都乱套了。”

他带着点神秘,手掌侧展在颊边,小声道:“说是京城有个商人,叫作赵灵安,这次他出城做生意时,碰到了一个美女,因为美得倾国倾城,所以不得不戴上面纱。这赵灵安不小心跌倒,从面纱下看到女子容颜,说的是什么形容词来着,我想想……对,说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只嫣然一笑,赵灵安的魂魄便被她迷惑了去,忍不住把这美女带回了京城府中。”

朱见濂笑道:“朝廷还管商人的风流韵事?”

“这可不是什么风流韵事。”杨福睁大眼睛,做出惊惧的神情,透出一股憨厚气息,道,“事情就发生在这美女被带回府的第二天,宅子里所有的人,全部死了个精光,就连看门狗也未能幸免,整个宅子一个活物都没留。更可怕的是……”杨福停了停,想要故意留个悬念,但朱见濂没有追问,只好自己接话继续道,“更可怕的是,所有死去的人和动物,都没有任何伤痕。”

朱见濂并未表示出丝毫诧异,问道:“那位美女呢?”

“不见了,就像是突然消失一般,无影无踪。赵灵安平日里非常惜财,为了防范窃贼,在围墙外设了多名护卫,大门处更是派了好几人镇守,每个人都说,一整夜都未看到任何人进出,那美女就此凭空消失,再寻不得任何踪影。”

朱见濂沉思片刻:“如今,民间是如何传的?”

“这事发生以后,站出了两三个人,说是深夜里看见一只白色的狐狸从围墙底部的小洞里钻出来。不知说的是真是假,但渐渐就传开了,加之那女子被形容得美若天仙,很多人便说是狐狸精作怪。民间称之为‘妖狐夜出’。”

“狐狸精?”朱见濂扯了扯唇角,不乏轻蔑,“这也有人相信?”

杨福一副迷信模样:“怎么不能信了?说是狐狸精,不正好一切都说得通了吗?”

马宁拍了拍杨福的肩,示意他说完就可以闭嘴了,向世子恭恭敬敬地欠了欠身,开腔道:“民间传得玄乎,只是因为此女子戴着面纱,状似神秘,让人联想。也是因为传得过于邪乎,此事才到了皇上耳边。我打听到消息,说是皇上信鬼神,对此事尤为在意,派了心腹汪直前去探查。刚派出没多久,便又有好几人说看见一个戴着面纱的美女四处游荡,这不,前日又死了一个人,也没抓住那女子。”

朱见濂听出了端倪,看着马宁泛着光的眼神,已大致明白他心中所想:“你的意思是……”

马宁道:“目前我们计划中最大的问题,便是汪直的行踪不定,毫无规律。随意一消失,便是几个月没了影。可藩王能够留在京城的时间有限,我们的机会并不多。我料想,这事应该是个连环锁,还会再发生,汪直也免不了会为此继续奔波。我们不如利用这个契机,锁定他的行踪,伺机下手。”

此话正应了朱见濂胸中筹谋,他瞳孔凝缩,黑粼粼的眼如同幽洞,不说话,将此法仔仔细细地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分析其中的风险与利弊。

见朱见濂只是沉吟不语,杨福等了良久,下唇绷紧,意欲再次勾起朱见濂的好奇,突然插嘴道:“我倒还真想知道,除了狐狸精,还有什么可能。”

朱见濂全然没领会他的意图,反被他一句话扰乱了思路,出口问道:“你这么想知道?”

杨福心中咯噔一下,对自己的冲动后悔不迭,面上却强作不变,憨憨地瞪着那双眼睛:“就算不能知道,我还没见过狐狸精长什么样,能美到什么程度,我就是好奇嘛。”

朱见濂的目光在他脸上绕了一圈,这才重新舒展开笑容,慢慢道:“也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杨兄弟得小心,千万别为此丢了性命。”

杨福屏着一口气,没说话。瞧见朱见濂表情温和,并无怀疑,却也丝毫不敢放松。

朱见濂多看了杨福两眼,这才转向马宁,慢条斯理地回应他方才的提议:“想得不错,这件事,就照你说的办。”

马宁立刻领命,杨福迟滞了须臾,也点头称是。朱见濂摆摆手:“你们下去吧,我沐浴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久,恐怕会引得父王怀疑。”他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再次叮嘱马宁,“保护好杨兄弟,千万别让他暴露了。”又前行两步,重重地拍了拍杨福的肩,语气郑重,“杨兄弟,你就安心韬光养晦,不久后就靠你了。若能事成,我朱见濂必定感激不尽,但凡我有的东西,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

杨福骤然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仿佛要向朱见濂确认,重复道:“只要你有的东西,我想要什么,你都可以给我?”

朱见濂笑:“除了女人。”

“我哪敢碰世子的人,您可真是会说笑话。”杨福眨眨眼,将眸中光亮隐去,傻笑着鞠了一躬,“世子将我从路边捡过来锦衣玉食地养着,杨福已是感激不尽,哪敢再有更多奢望。”

杨福从朱见濂处离开,戴上面罩,在马宁的帮助下,又躲回了一处毫不起眼的隐蔽小屋。为了掩人耳目,入京后,他并未同淮王等人同处一院,需要商议事情时,都凭马宁转达。

他自认做得够隐秘够谨慎,却没料到刚进屋子,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杨福立刻提高警惕:“谁?”

敲门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浮在窗棂上,梳着简单的双平髻,是个窈窕灵巧的姑娘身形。那姑娘把脑袋凑到窗缝间,什么也没瞧见,又把手窝在唇边,对着里面低声喊道:“是我。”

杨福一听便知道这贸贸然而来的姑娘是谁了,又好气又好笑,故意道:“你是谁啊?我哪能知道?”

“哎呀,是我啊。”小姑娘有些没面子了,语气微恼,“是我,卫朝夕。”

杨福微眯起眼,透过墙上的暗孔打量门外,确定卫朝夕是一个人来的以后,才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卫朝夕立马从门缝里跳了进来。

杨福关上门,锁好,再次确定没有其他人。

卫朝夕一愣,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杨福歪着头看她:“你自己溜过来找我,还问我要干什么?”

卫朝夕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慢慢放下了手,摆着一张苦瓜脸:“我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你的,你最近都上哪儿去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别找我,我忙,没空儿。”杨福已恢复正常神态,进屋倒了两杯水,卫朝夕就默不作声地紧紧跟在他身后。杨福没注意,端着水杯一转身,迎面对上了卫朝夕头顶的两团双平髻,吓得手一抖,杯中滚烫的热水溅出,落在他的手背上。

“啊!”杨福痛得惊叫一声,声音都扭曲了,“你干什么啊?阴魂不散的……”

卫朝夕背脊挺得直直的,慌了神,忙捉起杨福的手:“对,对不起……”

杨福咬着牙,一把扯过自己的手,朝水桶的方向奔去,快速将烫伤的手伸入凉水之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额头汗水直冒。

“你还好吗?”卫朝夕追上他,又凑了上来。

她就像是个鬼影子,杨福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比特务还准确还难缠。杨福不得不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推推她,与她隔开一点儿距离:“你离我远点儿。”

卫朝夕急惶惶向前探的动作定住了,眼睛耷拉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真不是故意的……”说完,抿紧嘴唇,四处张望,拿起一旁矮桌上的瓢,舀了勺凉水,小声对杨福道,“这个……用流水冲洗比较好。”

杨福忍着痛将手拿出水面,看着卫朝夕,她便忙不迭舀了一勺又一勺的凉水往他手上冲洗。她吃得虽然多,力气却不大,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但也没停下,看了看杨福被烫得通红的手背,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怎么又哭了?”杨福最见不得女孩儿流泪,拿她没法,伸出手想要去擦,却被卫朝夕一把打开。

“谁说流眼泪就是哭了?”她那纤细的眉毛轻轻一挑,红红的嘴唇微微一噘,别过头,哼了一声,“给你舀水累了,困死我了。”

杨福低笑,再看她的小脸被胭脂搽得红扑扑的,嘴唇晶莹鲜艳,语气软下来:“怎么每次遇见你,都得闹腾出一点儿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卫朝夕抽抽鼻子,手里的动作还没停,一勺勺舀得更快,像是在赌气。杨福一把抓住卫朝夕的胳膊:“好了,不疼了,别舀了。问你呢,你是什么人啊?”

卫朝夕用力将水瓢扔在桶里,嘴唇抿得薄薄的,说:“你说我能是什么人?我,我……”她憋了老半天,小脸都憋成了包子,那句话才脱口而出,“我就是想见你啊!”

杨福看着她:“想见我干什么?能给你好吃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盯上我了呢?”

卫朝夕双颊绯红,咬住下唇,倔强地侧过脸道:“因为无聊得很。”

杨福揉揉太阳穴:“京城这么大,到处都是好玩的,出去走走就不无聊了。”

“一个人,寻不到去处。”卫朝夕低下头,看着自己纠缠搅动的手指,“要不然,你陪我一起出去走走?”

杨福细细长长的眉眼笑起来,那样温和那样好看,有股厚实的气息:“姑娘,我跟你很熟吗?你让我陪你去陌生的地方,不怕我把你拐了啊?”

卫朝夕双手叉腰,瞪着眼睛虚张声势:“怕什么怕,你这么呆,还能把我怎么着?”

“给你点儿吃的,不就把你拐走了吗?”杨福轻轻吹了吹手上的红肿处,慢悠悠地说,“姑娘,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之前我说过别见面了,是真的,不是想忽悠你。你走吧,这儿你也别再来,来了还给我惹麻烦。”

他说完就站起身,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门外拉。

卫朝夕被他推着往外走,快到门口时,从旁边的米袋子里抓起一把大米,抬起手就往杨福身上扔。细细碎碎的米粒打在杨福身上,他屈身一躲,突然被卫朝夕按住了肩膀。

卫朝夕咬牙半天,抬起头来怒目瞪着杨福:“你真当我是给点儿吃的就能走的人啊?你把我想得太简单了吧?”她欺身上前,盯着杨福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你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我可都听到了。”

杨福脸色一变,目露凶光:“你听到什么了?”

卫朝夕也不知从哪儿来了破釜沉舟的勇气,指了指杨福,声音也洪亮了几分:“我知道,你背后有人……“

她话还没说完,杨福一个闪身,便猛力捂住了她的嘴巴,声音低沉颤抖:“不想活了,是不是?”

他离她很近,两个人的脸近在咫尺。隔着这样的距离,卫朝夕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脸上的细斑,他眼中的慌张,慌张过后,又是凶狠毕露。

卫朝夕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此刻,杨福手中的力度突然加大,把她的脸掐变了形。卫朝夕心里害怕极了,可又在这扭曲的对峙中,获得了一种奇妙的快感。香艳的刺激与撕扯的姿势,令她力不从心,却又仿佛急吼吼的鼓点,敲得她情绪翻涌。杨福那厚实温暖之后隐藏着的迷雾,将她情绪中的快乐与悲伤瞬间掀起,抱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慷慨,她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放手……”

杨福一愣,手中的力度真的减弱了两分。

卫朝夕趁此机会开口,铆足了勇气:“我知道你的事,但是我一句话都没给别人提过。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明白,我可以成为你的盟友,不会给你走漏丝毫的消息。”

她将腰杆挺得笔直,浑身的肌肉都紧绷,平日里笑容弯弯的大眼睛这时候瞪着,一刻都不敢放松。

杨福沉默了。

卫朝夕的脸被他掐得难受,忍不住痒痛,不禁咳嗽了一声。声音刚刚收了尾,便感到杨福的手心一颤,索性乘胜追击,继续咳了下去,咳得快要弯下腰,果然杨福松开了手,定定站着,望着她。

卫朝夕手捂着腮帮子,立起衣领,绕上围巾,将鼻子以下都严严实实地遮住,嘶哑着补充道:“我要是想害你,早就同世子说了。”

对于卫朝夕这样头脑一根筋的迷糊姑娘而言,杨福背后的人物,她既猜不出,也全然没有兴趣。可是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这个憨厚又神秘的男人,对她像是有着致命的

吸引力,因而不顾是非曲直有无危险,忍不住想要靠近。

沉默良久,杨福突然绽出一个傻笑:“这是做什么呢?我哪能要一个姑娘做盟友。既然你都知道了,就应该明白我行事需要小心。要想配合我,就不要只挂在嘴上,别再来找我,免得把别人引来,这样,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卫朝夕的心怦怦直跳,他这是松口了吗?她乘胜追击:“你教我怎么做,我可以帮你。”

“你帮不了。”杨福说得斩钉截铁,看着卫朝夕瞬间失落的表情,又补充道,“不过,如果有事,我会去找你。”

卫朝夕眼中一亮:“当真?”

“当真。”杨福看着她生龙活虎的模样,心中叹息。他不该让她活,但他也舍不得让她死,无辜的人不应为他的行动买单,他是知道的。现下之计,只有稳住眼前这个小姑娘,莫让她节外生枝,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便不需再张皇了。

同一天,中途离开宴席的汪直,别的什么地方都没多待,乘着马车,直向工部画院奔去。

他胸中有满腹的话语想要问沈瓷,淮王世子同她什么关系,他们如何相识,又寻她做何?汪直屏着一股冲动,督促车夫快马加鞭,可是走着走着,沸腾的心情却渐渐冷却了下来,他想:她是自己什么人啊?自己又是她什么人啊?

这个反问令他思维迟滞,方才的冲动霎时烧成了一片灰,沉静了下来。他听着嗒嗒的马蹄声,脾气变得无比焦躁,闷声道:“转头,不去工部了。”

可是已经晚了,车夫勒住了马缰,小心地替汪直掀开了半边车帘,恭敬回应道:“汪大人,工部……已经到了。”

汪直愣了一下,走到跟前还回避,并不是他的风格。

“在外面等着。”他给车夫丢下一句话,便跳下了车。

穿过一道曲折的游廊,没走几步便是端庄严谨的两层宫室。周围有几个人走过,见了汪直,也不跪拜,只是抱拳施礼道:“见过汪公公。”

工部的文人墨客不少,染了文人气,大多看不惯汪直这样败坏朝纲的宦官,私底下对他厌恶得咬牙切齿。见面时,虽然心有不悦,面上却还要敷衍几语。

汪直对此心知肚明,懒得计较,也不屑计较,径直进了屋,跷着腿靠在椅子上,伸手随便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宦官,侧着脸问:“有个新来的沈公公,你可知道?把人给我叫来。”

小宦官点点头,忙说:“知道,知道。”紧张得肌肉都绷紧,说完便一溜烟跑去寻人。

他知道这位新来的沈公公,是因为沈瓷刚来画院,便闹出了一点儿小动静。

工部画院的差事很是清闲。沈瓷身为宦官,又有汪直的照拂,并没有太多杂事可做。只是偶尔会去秘阁,取出藏画供画师们品鉴临摹,而平日里,事务稀少,她只须侍立在侧,听画院的官员讲学或看画师们作画。

沈瓷来到工部画院的第二日,便遇上众画师品鉴临摹的日子,而这次从秘阁中取出的画作,是一幅雀鸟山石图。

沈瓷小心翼翼地架好画作,立于旁侧,瞧见众画师都专心致志开始临摹,不禁也觉得手心痒痒,曾经在淮王府随孙玚先生学画的时光如在眼前,瞧见画室最后还有空座,便执起画笔,细细描绘。

她沾了朱见濂的光,得了孙玚先生两年真传,画起来可谓得心应手。其笔劲工稳挺秀,画面淡雅空潆,只是填彩不如孙玚先生华丽,自有其清丽委婉。

有画师搁笔小憩,无意间发现了沈瓷,怀着奚落的心情,踱着步过来看,边走边说:“哎哎,你一个宦官怎么也坐下画画了?画些个什么东西呢?”

这句话出口,引得周围的画师和宦官都朝这边看来。沈瓷舔了舔嘴唇,站起身来退后一步:“恕在下唐突,扰了各位画师的雅兴。”

“这倒没有,我就是来看看。”那人脸上划过一抹轻飘飘的鄙笑,站在沈瓷身后,一瞧见她架子上的画作,整个人便愣住了,好半天才开口:“画得还挺不错。”

大家都知道这位画师为人挑剔,又瞧不起宦官,此时听他说了句“不错”,便有人离座,跑过来围观。

几只雀鸟姿态各异,刻画细致,质感丰厚,有孙玚先生的风格,却也不全然相似。

一人指了指她的画,问:“这山石竹丛是怎么描的?我之前琢磨了半天,也没画出合意的感觉。”

沈瓷没遮掩,说:“山石只需略加勾点,然后再以皴笔擦出。竹丛则是用勾填法绘出,沉下心思画便可。”

那人点点头,一副恍然的模样,又问:“你怎的还懂画画?看起来不似自学,敢问师承何人?”

沈瓷想了想,觉得此时撒谎说没有师父,反倒显得自己张狂,低下头,诚实答道:“是孙玚先生。”

此语一出,人群霎时掀起一阵骚动。

“孙玚先生?前任画院主事孙玚先生?”

沈瓷愣住,她并不知孙玚先生曾是画院主事,也未想到在人才济济的画院,孙玚先生的名头依旧如雷贯耳。

有画师议论开了:“骗人吧,孙玚先生为人高洁,怎么可能收一个太监为学生?”

“我……”沈瓷觉得自己这次闯祸了,担心这样下去会对孙玚先生的名声造成影响,吞吞吐吐半晌,竟是憋出了一句,“那时候,我,我还不是太监……”

周围的哄笑声一下就停了。

工部的知识分子们虽然诟病权宦,但也同样富有同情心。瞧着沈瓷面露难色、神情纠结,便自动脑补出了一个身不由己的悲惨故事。或许沈公公身世跌宕,是被迫净身入宫的吧?设身处地地替这个小宦官想了想,心中的嘲弄便减了大半。再看她面目清秀,身姿纤细,并无半点儿奸邪狼狈的气息,剩下的嘲弄也随之消减了。指指沈瓷画的那幅半成品:“还真挺不错的,若你不是宦者,说不定还能成为画师。”

沈瓷脸上的肌肉僵住,勉强摆手一哂:“各位画师说笑了,在下才疏学浅,不过是班门弄斧,不敢再打扰诸位的雅兴。”

她说完便低垂着头溜了出去。

可从这事以后,画院的一半人都认识了她。如有惋惜,如有同情。

被汪直派去寻找沈公公的小宦官想着这事,跑了好几处,终于找到了沈 瓷,此时她正快步朝前走,心中想着事,没注意旁侧。

小宦官连忙叫住她:“沈公公,汪提督找你。”

“哎?”沈瓷顿住脚,回过神来,“刚好,我也要找他。”

沈瓷被小宦官领到了前厅,汪直抱着双臂,撇着嘴看她:“这么久?要找到沈公公很难啊。”

“找汪大人更难。”沈瓷轻声道。

“你找过我?”汪直将跷起的腿放下,挪了挪身,“找我做什么?”

“我这两天想出一趟宫。”

汪直那埋在心中的疑虑瞬间被点燃,猛抬起头:“你出宫找谁?”

他开口说的是一句问语,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初次来到京城,除了认识自己,还有一个可能与她熟识的人——淮王世子。

可是,她之前曾说淮王世子与她无关,现下,又会给出一个新的解释吗?

汪直盯着她的嘴,似要将她的唇齿撬开,一时间,竟有一种迫近而易逝的惶然之感。他绷着脸仰起头,就在已经做好听到答案的准备时,却听沈瓷淡淡道:“不找谁。之前我不是在一家民窑做工吗?亲手制了几件比较满意的瓷器,走之前问过老板,这两天该出窑了,想回去看看成品如何。”

“这事啊……”汪直泄了一口气,身子又靠了回去。方才眼睛一眨不眨睁得太久,已有了些酸胀之感,不禁闭上了眼。

沈瓷误以为他这是不同意的意思,忙补充道:“只要一两个时辰,不碍事的。我就去看看,什么也不拿,就悄悄溜回来。”

汪直慢慢睁开眼:“我有说不让你去吗?啊?”他语带不满,“之前带你入宫时就告诉过你,想出宫就出宫,以为我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啊?”

沈瓷腆然一笑:“是我方才误会了。”

汪直睨了她一眼,站起身就往外走:“我跟你一起去。”回过身看见沈瓷还没反应过来,扬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我在宫中闷乏了,现在就走。”

汪直同沈瓷离了宫,又来到京城偏远处的这座小瓷坊。

如同老板先前所说,沈瓷临走之前制作的瓷器已经全部出了窑,因为烧窑时基本都放在正中位置,竟有九成的成功率。

民窑在乎利润,并未烧制难度太大的瓷器,沈瓷的这几件亦是如此。但贵在图式新颖,纹理精细,带着显著的女子特征,是需要花功夫才能绘出的。

“你看看就行了,我们之前说好的,我付了你钱,你做出的瓷器归我卖,可别想着要回去啊。”老板说。

沈瓷亦觉得理应如此,她来这里,只是有个执念,觉得自己做出的瓷器,一定要看看最后的成品。如今瞧着成果满意,脸上也是笑吟吟的,正欲点头,话头却被汪直抢了过去。

“谁说的?”汪直扬起下巴,瞥了一眼那老板,“你给的那点儿工钱,还不够别人买这件瓷器的零头。不划算。”

沈瓷拉拉汪直的袖子,低声道:“没关系的,老板也不容易。”

汪直神色不变,没理沈瓷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拿起腰上西厂提督的令牌在老板面前晃了晃:“给不给?”

身在京城,谁人不知汪直的大名,老板面露惊惧,当即伏下了身:“给给给,全部给。”

“这还差不多。”汪直收起令牌,端着一副傲慢态势,又说,“也不会让你白给,我出沈瓷工钱的二十倍,买下了。”

老板在已经做好了全盘放弃的准备后,出乎意料地收获了一笔钱,竟觉感激涕零,连声道谢。

沈瓷皱起眉头,低声对汪直道:“不用这样的。老板不卖,我也没地方保存这么多瓷器,你买来也没什么用处。”

“你懂什么。”汪直命随侍将沈瓷做的几件瓷器收起来,瞥了她一眼,“你忘了,之前我说过,你做得好,我帮你引荐给万贵妃。没有成品,我怎么引荐?你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吧?怎么我说什么,你那脑袋瓜都记不住呢?”

沈瓷恍然,心中涓涓淌过感动的细流,张开嘴,谢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见身后一阵嗒嗒的马蹄声,紧接着传来了一道高扬的喝声:“汪直,大事不好了!”

汪直转过头一看,是骑着骏马风尘仆仆赶来的王越。

“你可让我一番好找,要不是上次听到你家侍婢说了这地方,我可能还真的寻不到你了。”王越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汪直面前,未等他发问,便急吼吼道,“妖狐又出现了,死了一院子六个人,还是一样的手法!”

汪直皱眉:“死者何人?”

“一家蔡姓商户,并不熟识。”

“走,带我去看看。”

汪直提步向前,跨上了马,才想起了沈瓷,回过头问她:“你怎么办?”

沈瓷没别的地方可去,只犹豫了一瞬间便道:“跟你一起去。”

“会骑马不?”

“不会。”

汪直不再废话,伸手便拎起沈瓷的衣领,稍一用劲,沈瓷便感到自己飞身而起,一个旋转跌坐,已稳稳当当地跨在马背上。汪直的双臂拢住她,下巴朝王越抬了抬,手中缰绳一勒,马儿便撒开腿跑了起来。

此时已有月色浮出,街道两旁的星星灯火将京城的千楼万阙点亮。沈瓷的耳边风声呼啸,飞扬的衣裾翻动,将灯笼中的烛火引得轻颤。长街宁谧,整个京城的灯火都似乎在风中流动,明明暗暗,迷蒙似幻。

沈瓷紧紧抓住马鞍,在疾驰的颠簸的马背上有些害怕,却没吭声,咬紧牙关伏着身子。汪直的双臂就在她身侧,两人保持着一个亲昵暧昧的姿势。她感到别扭,却又竭力说服自己无须介意。他是宦者,不是吗?他在后宫见过形形色色的皇帝的女人,又怎会对寻常女子心存异思?

她垂下眼睑,既想为眼下的情景开脱,又为这个念想感到十分歉意,心底不由得升腾起些微的抗拒与疑惑,头垂得更低,将自己的面容和身影融入夜色之中。

到了蔡家院外,门口已聚集了诸多民众。汪直又把沈瓷的衣襟拎起来,一个飞身旋转,放到了地上。

他这一手来得突然,沈瓷险些没站稳,不满道:“我其实可以自己跳下来的,再不济,你拎之前,也应该通知我一声。”

汪直利索下马,扫了她一眼,低低一笑:“这样方便,节约时间。”

沈瓷情知眼下的案件才是当务之急,也不再多语,跟在汪直和王越身后,也向院内走去。

到了门口,王越转回身来看见她,伸手拦住,压低声音道:“别以为你扮成了宦官就不是姑娘了,这家人全部死光,你还是别进去了,免得看见了晚上做噩梦。”

汪直也转过头来,看见沈瓷面上并无任何惊惧之色,窄窄瘦瘦的身体依然挺直,扬了扬眉道:“进来也无妨,看点儿场面,杀杀她那点儿倔脾性。”

还真被汪直说中了,沈瓷的确不怎么害怕,相比起来,若让她在门口无所适从地站着,才更觉尴尬。

王越最爱和汪直斗嘴:“你还要不要脸,撺掇一个姑娘去看死人?”

汪直拽过沈瓷继续往院内走:“就是这么不要脸。”

沈瓷又被汪直拎着衣襟过了门槛,她扭了扭肩,甩开汪直的手,退了两步,与他拉开半步的距离:“我刚才说什么了?怎么过个门槛也要拎?”

汪直没回头,细长的眼却是眯了起来,带着笑:“怕你腿短,跨不过来。”

沈瓷盯着他的背影,心里居然一丝怒意也没有,只好说道:“汪大人日理万机,操心的事真是太多了。”

三人迈入院内,便有早到的官员和仵作围上了汪直和王越,恭敬行礼。王越扬了扬手,遣退了只顾寒暄的无用之人,道:“做事要紧。”说完便替汪直腾出了空间,方便他查看情形。

死者死亡的时间在昨日深夜。只不过这家没有护卫,白日也没有访客,仅在黄昏时与一名商人约定了洽谈,对方久等不见,便差人来住处问,这才发现了此案。

而就在今日清晨,有京中游民看见,一名戴着面罩的白衣女子在附近出没,身姿翩翩,肤白胜雪,纵然看不见面容,也能想象其美艳动人。

两者串联起来,又惹得民间一番惶恐揣测。

汪直大致看了看现场,并没有什么血腥场面,只不过尸体的嘴唇大张,眼睛鼓出,很是夸张。就连看门的狗也瘫倒在地,舌头吊出。

这样的表情,若非是痛苦至极,便是恐惧至极。

这已是京城“妖狐夜出”案件的第三起,由一个绝美白衣女子引发的一连串命案。作案时间毫无规律,发生地点难以揣测,使用手法神秘莫测。就在上一起案件刚刚发生了一周后的今天,惨案再次发生。

汪直看向一旁的仵作:“可有验尸?”

“验过了,同之前的两起‘妖狐夜出’案件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

“可有检查头部?这里最易被忽略,或许是被头发掩住了。”

“查过了,没有,浑身上下一点儿伤痕都没有。”

“一点儿伤痕也没有……可有验毒?”

“剖腹检查过,没有发现用毒的迹象。状况与前两起相同,推测应该是同一人所为。”那仵作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改口道,“也许是同一狐所为……”

“说什么呢!”汪直呵斥道,“身为西厂的人,居然还迷信所谓的妖狐传言,真丢人!”

那仵作不吭声了,低头看着地面,嘴里还嘀咕着:“一个普通的柔弱女子,哪有这等能耐,所有人都觉得是妖狐出没,还不让人说……”

汪直懒得再同他计较,心中忖度了几番,仍觉得用毒是最有可能的法子。虽然仵作检验不出来,但这天下奇毒何其多,就算中原没有,西域那些各式各样的无解奇毒,也未尝没有可能。

他脑中念头一闪,问王越道:“你可知道,当初商人赵灵安将这面纱女子带入京城时,曾说过她是哪里人吗?”

王越摇摇头:“并未听说。”

汪直又道:“那去探探此事,顺带打听下,近日有没有人从西域走私货物。”

王越“咦”了一声,两只手摊开,语气嫌弃道:“这是你西厂的事,我一个带兵打仗的,帮忙找你过来就不错了,还支使我干特务啦?”

汪直将他两只手合拢起来:“不是你去,是我们一起去。”

王越歪着头:“那你这不还是把我当特务使吗?”

汪直瞄了他一眼:“到底去不去?”

“去!”王越握住了腰上的佩剑,“我最近军中休假,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咯。”

沈瓷瞧着眼前这两人,只觉凶案现场的氛围都缓和了几分,方才看见尸体的凝重感也有所纾解,长长舒出一口气,拿手抚了抚额头。

而此时,就在不远的地方,朱见濂和马宁蹲在屋顶的瓦砾上,以檐脊做掩护,藏在暗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瓷。他们的住处离得近,率先得到了消息。料想“妖狐夜出”事件,汪直必定会亲自审查,便马上赶了过来。

原本,马宁是带着其余护卫一同来的,但是朱见濂不放心,也隐在了蔡家院外的一处。可是马宁看着当下的状况,汪直不仅自己前来,还带了个威震四方的常胜将军王越,至于跟汪直同乘一匹马的小宦官……

马宁擦了擦眼,这小宦官,怎么长得这样像沈姑娘?

马宁怕自己看花了眼,特意让其余护卫将此事通报了朱见濂。谁知小王爷听到了,二话不说,也上了房顶,连一身华贵衣裳也不顾,单膝蹲在灰黑的瓦砾之上,盯住便不动了。

沈瓷的面容,沈瓷的身形,就算她扮成了宦官,他也能隔得老远一眼看出来。辗转寻了无数次也未果,却不想在此时遇见,以如此唏嘘巧合的方式。

他突然就明白了,汪直在宫宴上对他的敌对与打量,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心心念念寻找良久的小瓷片儿,是如何到了汪直身边,又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小王爷之前镇定自若的心境在这一刹那陡然发生了改变,心脏狠狠地抽疼了一下,几乎想要跳下屋檐立刻带走她,然而,情势不允许他这样做。

他的手脚发硬,一动不动地看了良久,才抿了抿薄唇,下令道:“今日撤回,伺机再动。”

为防止身份在此暴露,朱见濂并不能逗留太久,派马宁监视汪直和沈瓷的动向,便离开了蔡家大院。

他不是不想冲过去见她,只是那样的场合,实在不合时宜。

有些话,他早就想说,也曾经有机会说。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意,连夜快马加鞭赶赴景德镇,以为一切都可豁然。只是最后为了给她的理想更充裕的时间,他放弃了那次机会。

未曾想过,只一次错过,便是万水千山的阻隔。

往事将他一把搡入回忆,空气中弥漫着的温暖与清冷间隔的气流,静静地流经他的身边,辗转起欲说还休的缱绻。过去的时光纵有太多唏嘘感喟,也抵不过一次错过带来的藩篱。

可纵然世事更迭,她依然是他的小瓷片儿。一眼就能从远处认出,不带丝毫犹疑。

朱见濂将手中的一根狼毫笔翻来覆去转了几圈,终于放下,对门外守候的侍婢道:“去把卫朝夕叫来。”

他重新坐回,喝了一口新沏的茶叶,心思飘得很远。茶叶混着温烫的茶汤,一齐流入他的嘴里,竟没有感到不适,只是觉得有些苦,涩味满嘴都是,也忘了将茶叶吐出。他低头看着被自己不知不觉喝空了的茶杯,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是卫朝夕踩着小碎步来了。

“进来,坐。”朱见濂道。

卫朝夕趔趄着步子进了屋,抚了裙子坐在凳子上,额头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世子,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卫朝夕提着嗓子眼,朱见濂虽带她一路同行,却从未与她单独说过话,如今夜色已至,却突兀地把她叫来,难道是杨福的事被他发现了?

卫朝夕抿抿唇,暗暗下了决定,无论世子如何逼问自己,都不能出卖杨福。这样一想,一股慷慨就义的悲壮感油然而生,她之前对杨福那点儿云淡风轻的惦念,在自我遐想中再次被放大。

朱见濂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了看卫朝夕,却是只字未提杨福,轻声问:“你与沈瓷,从小便一起长大?”

卫朝夕暗暗舒了一口气,用手抚了抚胸口,才声音轻快地答道:“是啊,我同阿瓷从小便很好,在她去淮王府之前,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的。”

朱见濂放下手中杯盏,问:“那你可知,她以前是否曾来过京城,或者认识什么京城的人?”

卫朝夕摆摆手:“不会的啦,她怎么会有机会来京城。更何况,在她入京之前,曾经同我说过,她是第一次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想多看看。”

朱见濂的拇指下意识按住食指的指节,照这样看来,沈瓷与汪直多半刚认识不久,彼此还不算熟识。他放下了一半的心。

“世子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难道……”卫朝夕歪了歪脑袋,眼前突然一亮,“难道是找到阿瓷了?”

朱见濂不想在事态不明时节外生枝,从容答道:“没有。”

卫朝夕一个失落的眼神看过来,他又觉得不忍,补充道:“不过,应该快了。”

卫朝夕的表情又欢喜起来:“那便是有线索了。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世子可得告诉我,我也希望能够早日找到阿瓷。”

“嗯。”朱见濂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便听得门外传来马宁的声音:“世子。”

朱见濂神经顿时紧绷,马宁怎么回来得这样快,莫不是遇见了什么事?他再没心思同卫朝夕说话,匆匆下了逐客令:“我这儿还有些事,你先走吧。”

卫朝夕站起身走了两步,还觉得不放心,又转回头来看着朱见濂:“世子今夜叫我来,只是为了问我阿瓷的事吗?”

朱见濂反问:“若不是为此,我还能有什么事需要找你?”

卫朝夕愣了片刻后牵强一笑:“没……没有了。”说完便转过身,一溜烟跑了。

马宁脚步急促,待卫朝夕前脚一走,便进屋关上门,伏身跪下:“请世子恕罪。”

朱见濂眼皮一跳:“说。”

马宁屏着一口气,垂首沉声道:“我……我跟丢了。”

“跟丢了?”

“汪直本身是做特务的,同王越都是武艺高强之人,我跟了没多久,便被他们觉察出来,在巷道中拐了几个迂回,再一看,就不见了人影……”

朱见濂攥紧了拳头,没说话。

马宁小心试探道:“世子?”

朱见濂的背脊挺得笔直,沉默良久才开口:“前几日你不是已经查出汪直宫外的府邸了吗?现在,带我去。”他说着便披了一件裘皮在身上,脚步已迈开,口中喃喃念道,“她或许,是在那里。”

是夜,寂寥幽深。

朱见濂蛰伏于汪直的府邸,已是守了半夜。

府中一丝异动也没有,也寻不得汪直或沈瓷的任何踪迹。

朱见濂其实知道,汪直行踪莫测,毫无定数。今夜看来,多半不会出现在这里。可他固执地等着,像是在弥补某种失误,不愿再有丝毫的错过。冷清的夜色中,屋脊上惊起几只栖息的宿鸟,扑扇着翅膀,朝天空更深处飞去。

马宁偷觑朱见濂的脸色,迷蒙的黑夜中看不清晰,只是那双浓深的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将夜色灼化开来。马宁在朱见濂身边追随多年,极少看见他有这样的神色。今夜之前,朱见濂原本是笃定的,也曾盘算过找到她时的情形,却如何也没想到她已成为

汪直随行携带的“宦官”,甚至同乘一匹马,以那样暧昧亲昵的姿态……

马宁在心底打了个哆嗦,小声提议道:“世子,先回去休息吧,这个当口还没动静,多半是不在这里了。再且,汪直并非等闲之辈,若是他真的回来,很可能会对你我有所察觉。”

朱见濂仍盯着前方,过了半晌,方从齿缝里挤出话语,似是诘问:“她同汪直,是何种关系?”

马宁无从答话,见朱见濂又沉默下来,只得低声道:“无论怎样,都是多了一条线索。沈姑娘既然扮成了宦官模样,想必宫中亦有人识得。之前我们多在宫外寻找,如今有了这条线索,不怕查不出,世子您已经等了大半夜,还是先随我回去吧。待我查到了沈姑娘的下落,您有什么话,再同她说也不迟。”

朱见濂愣了一霎,竟是低声自语:“我有什么话同她说……”他目光冷凝,瞧着那无声冷寂的院落,薄唇紧紧抿了起来。院子里种了几株朱槿,一树火红的花,本是鲜艳热烈的颜色,在沉沉的暗夜中却显得滞重发紫,如同结痂的疤,碰一碰便疼得厉害。他有什么话……他能对她说什么话?他翻来覆去地想着,原本心底积攒了那样久的言语,到了今夜的情境,却觉难以启齿。他的爱人同仇人站在了一起,这其间的煎熬和揣测,竟是如此摧心折肝。

朱见濂心乱如麻,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萦绕着他,寒冷的风拂面,竟还丝丝渗透了些冷汗,带着些沉痛的压抑。他又在夜色中看了半晌,直到天际微亮,黎明将至,才默不作声地离开。

沈瓷这夜并未留宿宫外,而是快马加鞭地随汪直和王越回了宫。

走到半途,汪直突然说后面有人跟踪,便抄了一条远道,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里七拐八拐,总算把那人给甩掉。

“你觉得跟踪那人是谁派来的?”王越问汪直。

“朝廷上下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哪能个个都知道。”汪直挑了挑眉,“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东厂尚铭那老头子,事事都要同我较劲。”

王越抚掌赞同:“说得不错,皇上将机密之事全部交给了你,尚铭心里怨气必定不小。”

汪直不以为然:“他怨气小不小,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沈瓷同他们待了几次,也渐渐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出了些当下朝廷的局势,相处亦渐渐放松起来。此刻听两人论及东西厂之事,不禁随口道:“这妖狐夜出的事件这样诡异,分明就是有人操控。会不会正是东厂下的套,想借此污了西厂的名,重振东厂?”

王越一听就乐了,指指汪直,大剌剌地对沈瓷道:“沈小公公,你这就不懂了吧?你以为他汪直是单靠办案能力得到皇上的信任吗?才不对,最重要的,是靠脸啊。”他跳到汪直跟前,用一双布满老茧的军人的手,掐上汪直那白净细腻的皮肤,还用手指弹了弹。汪直皱眉,一把扯开他的手甩了出去,王越冷不丁被他甩了个趔趄,回过头来却笑了。沈瓷憋不住,也笑了。

“你想啊,当年才四五岁的小汪直皮薄肉嫩,皇上又一直没有子嗣,看着这张脸就想,我儿子要是长这么好看就好了,从此便常常把他带在身边。所以啊……”王越一边联想一边说,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佯装神秘,对沈瓷悄声道,“所以,东厂那帮老家伙早就清楚,妖狐夜出事件,不可能动摇西厂的地位。怎么可能靠这事来打垮西厂?”

“原来如此。”沈瓷恍然大悟,放心了几分,但疑虑未消,“那若是为了其他原因,有没有可能是东厂故意制造的呢?”

汪直扁嘴看了眼王越,轻哼一声,摆摆手对沈瓷道:“猜也没用,我先去将情形汇报给皇上。等我回来,再商议从何着手。”

沈瓷颔首,在汪直和王越前去面圣时,独自回了宫中住处。在外奔波了一天,束胸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提来烧好的热水,把自己泡在木桶里,舒舒服服地享受做回自己的稀少时光。

木桶是深色的,她低下头,便能看到水中的倒影。头发盘了起来,原本是塞在帽子里的,可是现在帽子摘了下来,头发又浸了水,她一眼便能看见额角那平日被遮住的月牙形伤疤。看着看着,便觉得隐隐发疼,又想起那日在皇宫西门迎接小王爷的情景,是那样遥远和无力。

水蒸气升了上来,她却觉得脸上涩涩的,是流泪了。她吸了口气,无声地将头埋入温水之中,心中想着:此后一别,她回不去江西,他不再来京城,自己同小王爷,还能否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汪直这几日忙得风风火火。

纵然朝廷下令,严禁以讹传讹,但“妖狐夜出”的影响还是越来越大,在民间已被传得神秘莫测。皇上将此事盯得紧,朝廷的文臣们还不忘三天两头弹劾汪直一下,日子过得相当紧凑。

与此同时,朱见濂也丝毫没闲着。顺着沈瓷如今的宦官身份,他动用了在京城能够利用的所有资源寻找她。然而,汪直并未在宫中替沈瓷建立档案,西厂人员的名单又属机密,偌大的皇宫,宦官的职位无数,找起来很是费力。

如此过了几日,终于在工部探得了沈瓷的消息,可是这时,离淮王预定离京的日子,已只剩下三天。

藩王觐见后,若无特殊状况,不得在京逗留太久,然而汪直常乔装隐于人群,行踪难觅。朱见濂一面琢磨怎么拖延在京滞留的时间,一面寻了个法子混入宫中。他得见她,他必须见她,这声音在他心底迭起。在这样紧迫的时刻,花费心思入宫,不能说是一种明智的做法。但是他想,这不仅是因为惦念,也因为,或许能够从她那里,打听到汪直的消息……

这天午后,沈瓷得了空闲,在众画师外出采风时,独自留在画室内,描摹绘画。

窗户没有关紧,微风吹过花影,带着一阵奇异的香气灌入室内。沈瓷嗅了嗅,觉得好闻,在休憩的间歇,踱步到窗边深吸了一口。听到游廊上一阵脚步声渐近,再熟悉不过的节奏。沈瓷的心提了起来,然后,便看到了朱见濂。

沈瓷垂下眼睑,再睁开,那个人依然在,并不是幻觉,这才脚步轻飘飘地走过去。

“……小,小王爷?”她控制不住手心的颤抖,犹自不敢相信。

朱见濂点头,看着她的眼睛,清晰地说:“是我。”

她定住不动,没有问他是怎样找到了这里的。京城不是他的地盘,但她相信这对小王爷来说并不是难事。他总归是有办法的,不动声色,却心中有数。

“在宫中过得还好?”朱见濂问她。

“挺好。”

“事情多吗?”

“不多,挺清闲的。画师们外出采风去了,今日没什么人。”

朱见濂长腿迈入屋内,将画室的门掩上,看着她道:“那能否同我说几句话?”

沈瓷还如在梦中,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便这样相对站着,四周安静无声,唯在门外有着窸窸窣窣的杂音。话语的开端,是最难的。沈瓷一直低垂着眼帘,朱见濂觉得若是自己不说话,她恐怕是不会开口了。

朱见濂的目光在画室里扫了一圈,找话题道:“还没问你,怎么突然就到了宫中?”

沈瓷晃了晃迷蒙的头,轻声答道:“我暂时出不了京城,也回不去景德镇。恰好有了机缘,便入了宫。”

朱见濂点点头:“我去景德镇找过你,知道你得到任务运瓷入京。瓷器损毁的事,不能怪你。”他停了停,又问,“听说你受了伤,现在怎样了?”

“劳烦小王爷惦记了,我很好。”

朱见濂轻舒了一口气,想了想,试探道:“你怎么还成了小宦官?”

沈瓷把话说得模糊:“大概是这样的打扮最易入宫。”

朱见濂见她只字不提汪直,低低笑了笑,也没追问,转而说起了自己:“还没告诉你,我是随父王述职,所以来到了京城。”

沈瓷下意识点头:“嗯,我知道。”

朱见濂一愣:“你知道?”

沈瓷声音平静:“我看见了,小王爷从奉天西门入宫的时候。”

朱见濂轻吸一口气,想起当时跪拜着的黑压压的一片宦官,还有自己莫名的驻足转身,问道:“你当时在场?”

“我在。”

“所以你早知道我来了京城?”

沈瓷觉察到他语气的波动,抬眼看了看他,声音低了几分:“是……”

小王爷滞了片刻后牵强一笑:“就没想过来见见我?”

沈瓷把头低得更深:“见不到,人太多了。而且,我担心小王爷没有时间……”

朱见濂沉默片刻,良久,才重新开口,声音却多了几分喑哑,慢慢地说:“怎么会没有时间呢……你来,怎样都有时间的。”

她身体一僵,这才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幽深的眸子现下明泽动人,静静地闪着光。往昔两人淡然相处的画幅展开,她在他若有若无的庇护下,才得以安之若素。沈瓷觉得鼻子酸涩,发不出声,也动不了,生怕最细小的动作便会让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如今又想起了这些,已是如此不合时宜……

沈瓷稳住混乱的心神,舔了舔有些发涩的唇,撑起笑道:“小王爷该是已经大婚了吧?没来得及祝贺,世子妃必定是精挑细选,贤良淑德。”

朱见濂摇头,凝起眉头看她:“今天我来,便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我并没有什么世子妃,也没有婚约。”

沈瓷身体一震,不自觉侧过脸去,企图将自己的心虚隐藏,喉咙动了动,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朱见濂停了一下,伸手捧住沈瓷的脸,轻轻扳了过来,让她直视着他,“我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

“从前没有看清晰,总是欺负你。后来终于懂得了,便是等你,寻你。从前说过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伤害过你。你对我有怨言,我也能理解。可是……可是小瓷片儿,从我第一次在景德镇的瓷铺和你见面,你便留在我心里了。”

沈瓷思绪翻涌,听着小王爷娓娓道来,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中氤氲聚齐,几欲夺眶而出。从前他们日日在同一院落中,若有若无地靠近或远离,两人之间打着太极拳,你来我往,心意看不清晰。唯在分别之时,才有剖心相诉的一语,却又转瞬零落成泥。她是思念着他的,可时间奔腾而逝,这思念也不再如当初那般强烈蚀心,渐渐成了几瞬模糊的念头。

然而现在,小王爷就站在她面前,不容抗拒地把那份淡去的情愫再次翻出,竟依然在她心里掷地有声。只是如今还回得去吗?遗落了最恰到好处的机缘,他们都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小王爷看着沈瓷眼中无声垂下的泪,伸手替她擦去。他的手指温热,抚在她冰凉的面颊上,更惹得她柔肠百转。朱见濂心中其实并不那么笃定,他几乎可以确信,沈瓷之前所说的机缘,指的便是汪直。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发,有股好闻的气息,他贪恋地嗅了嗅,音调缓然:“第一次去景德镇找你,就想同你说的。可时候不巧,你正在准备御器厂的终试。没想到你很快就离开了景德镇,来了京城,还出了事。我若是能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也不会现在才来的。”

沈瓷只觉哽咽难言,努力调匀了气息,指甲在掌心掐出印子,隐隐作痛,过了一会儿,慢慢地松开来,声音发抖,千言万语,却也只轻唤了一句:“小王爷……”

朱见濂捧起她的脸:“跟我回江西吧。”

沈瓷抬起眼,舌头打结:“可是,可是我回不去。”她眼中黯然,迷惘道,“我运瓷不当的罪名还在,出不了京城,也不能被御器厂的人发现,否则……”

朱见濂打断她:“这些,都交给我来解决。”

沈瓷愣了愣,没往下接话。

朱见濂又说:“不会被御器厂的人发现的,因为你不需回景德镇,随我回淮王府便是。”

“然后躲在府中,不能出来?”

朱见濂笑笑:“当然不会。我知道你惦记着你爹的愿望,月瓷坊还给你留着。就同从前一样,不会有改变。”

沈瓷的身体微微一瑟,久久不说话。如今她是宫中宦官,受限不少,境况不见得就比回鄱阳更好。对小王爷的心思,自己早就觉察到了,纵然如今时过境迁,她心里依然有他,她其实,是想跟他走的。

可是以她如今的戴罪之身,就算跟小王爷离开,也有诸多限制,从此便是掩掩藏藏,声张不得。她可以忍耐受限的生活,但若是有更好的法子,她还是希望能够自由一些。

她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小王爷,能……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

“做什么?”

沈瓷抿抿唇,想起汪直之前对她的承 诺。这人看起来是个说话算话的,之前在民窑做的瓷器已经被他收去,或许真的会呈给万贵妃。若是恰好侥幸得了万贵妃的喜爱,或许过去的罪行当真能够一笔勾销,她便可以不再过躲躲藏藏的生活。

沈瓷道:“我想在宫中多待一段时日,只是一小段。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结果,希望小王爷能够多等我几日。若是临到淮王非走不可的时候,我的结果依然毫无音信……”她停了一下,望着他的眼睛说,“到那时候,我会跟您走。”

朱见濂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结结实实的,有说不出的熨帖和暖意。她或许还没从震动中清醒,也未说任何煽情的话语,可她心里是有他的。

只是朱见濂非常不希望她留在宫中,汪直是他心中极大的隐患,遂试探道:“我先接你出宫,你想要的结果,可以就在京城等,不必非要在宫中。”

沈瓷认真想了想,轻轻摇头:“如今在宫中的宦官身份,我还不能丢弃。只是再多几日而已,也不会受委屈,还请小王爷成全。”

她的声音温顺,却很坚定,她并不知朱见濂真正介意的其实是汪直这个人。朱见濂沉思了片刻,还是没有将实情告知。他最了解,沈瓷面上瞧着是逆来顺受,实际上比谁都倔。转念一想,自己在宫外还有诸多事情需要做,让沈瓷待在宫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会想办法推迟离京的时间。临走时,我来接你。”

沈瓷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方才紧绷的脊背塌下来,渐渐放松。抬起头,小王爷仍旧看着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绕过两人之间的画架,缓步到了她面前。那双深黑的眸子明亮如泽,更显出他的颀颀英气。沈瓷看着他的五官,别致俊朗的轮廓,刚才抚过她面颊的手还存有温度,这才恍恍惚惚确认方才并非梦境。

朱见濂伸出手,握住沈瓷的一双柔荑,两个人还有些生涩,都不太自然。沈瓷感到脸上烫得发慌,微微别过脸,朱见濂却不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揽过沈瓷的肩,将她搂入怀中。

“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他说。

沈瓷的脸贴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有一股温厚妥帖的力量。模糊的泪光中,唯听见他怦怦的心跳,撞击入耳。方才只顾着震惊和感喟,如今才识得心头甘苦。

她本想开口问,如今带她回去,该是何种身份。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多余。面对小王爷,她还没有勇气想到什么就问什么。话语缩了回去,只是笑了笑,轻声道:“并没有受苦。”

朱见濂意识到她的少语,只当是她还未适应。低首,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更紧地握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状似无意地提醒:“宫中宦者,诡计奸邪,你身在这样的群体之中,一定要多加提防。有些宦者状似正常,实则心理扭曲,背地里坏事没少做。既然你坚持要在宫中多待几日,便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切莫被伤了。”

沈瓷静静接受他在她额头的亲吻,也不回应,只在片刻后笑道:“小王爷莫担心,我身在画院,担着闲散职位,周围没有那么多诡计多端的人。”

朱见濂看着她,目光凝重:“不光是画院的人,还有宫里别处的。或许对方只是想利用你,不要太轻信。”

沈瓷一愣,脑中浮现出汪直的影子,再看小王爷深锁的眉目,心中有一道模糊的念头闪过,闪得太快了,她没能抓住,只在心中留下一味怅然,点了点头道:“多谢小王爷,我记住了。”

“别再同我说谢。”他的左手依然在她手上,右手将她的身体拢了拢,让她离自己更近,“原本父王决定三日后离开,我会多争取几日时间,但愿那时,你已等到想要的结果。”

那多争取的几日,不仅是为了答应沈瓷的事,更因为,他还有自己的计划尚未完成。

沈瓷张口,还想道谢,硬生生憋了回去,只轻答了一个“好”字。

一阵风吹过,刮得窗子砰砰作响。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继而有人催促道:“快点儿,快点儿,画师们马上回来了,赶紧收拾一下。”

朱见濂看向沈瓷:“我是无诏入宫,不宜被发现。这里人多,我得走了。”

沈瓷的神经紧了紧,才相见不久便是分别,下意识攥紧他的袖子,端详着他的脸,贪婪地想要再多看看。纵然已不复从前的熟稔,可心意还在,留恋还在,踌躇着还有几句话想说。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随时都有推门而入的可能。朱见濂最后抱了抱沈瓷,将她小小的身体融在自己怀中,只是片刻,便又分开,在她耳边低声道:“等着我,等我来接你。”

他说完便离开了,唯留下沈瓷一个人在画室。她静了一会儿,走到画架前,拾起笔面对着眼前这幅半成品,可是手悬在空中半晌,也无法下笔,便这样举着手臂,良久也没有动作,百感交集。

朱见濂从宫中出来,与守在外面的马宁会合后,朝住处行去。

他一面走,一边琢磨着如何拖延离京的时间,问马宁道:“从前若有藩王滞留在京,是依着什么理由?”

“藩王不比旁人自由,理论上讲,不允许在京城待太久,述职后应尽快回到封地。但事无绝对,属下查过,从前曾有一位藩王,因与皇上情意深重,特准留京半年。此外,若是遇上不可抗的缘由,例如流感、灾荒或不宜奔波的病症,也许能被特许留京。”

朱见濂手撑着头,闭上眼思索。他拿不准“妖狐夜出”什么时候还会再发生一次,如有必要,他不排除自己会特意编一出戏,引汪直亮出行踪。

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延长留京的时间。朱见濂在心里快速将几种方法都过滤了一遍,正想着,马车突然被人拦下,是淮王身边的一名侍婢。

“世子。”那侍婢欠身行礼,抬起头来时,显而易见的神色慌乱,连声音都在颤抖,“王爷……王爷今日在驿站突遇行刺,身中数剑。”

“什么?”朱见濂大为震惊,“何人所刺?竟然在京城胡作非为。”

“这……奴婢一介仆从,只知道刺客被当场斩杀,其余什么都不了解,世子还是去问王爷吧。”

朱见濂想想也是如此,语气缓和了些:“父王现在怎么样了?”

“已在医馆处理过了,现在回了驿站休息,并无性命之忧。只是伤口较深,伤及经脉,不宜奔波劳累。离京的日子,恐怕要同皇上申请延缓两月了。”

朱见濂不禁重复:“两个月?”

侍婢神色惊惶,低声道:“医师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王爷休养两个月,虽然不足养好,但已能上路。”她又福了福身,道,“王爷派我来,便是请世子快些回去,他有事同您交代。”

“事不宜迟,走吧。”朱见濂连马车都没乘,直接跨上马背,朝驿站奔去。他心中隐隐涌动着不安,自己刚琢磨着怎么拖延时间,父王便遇到了刺客,恰巧为他的滞留制造了理由。这事来得太巧,又气势汹汹,背后似有一双手在操控。可是,这双手的主人会是谁呢?

朱见濂赶回驿站,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立刻面见淮王。

淮王仰面躺在床榻上,腰部和大腿都动弹不得,听见朱见濂推门的声响,慢慢把头转过来看他,声音不复往常的威严浑厚,如同飘浮在空中,问道:“上哪儿去了?”

“随便出去逛了逛。”

淮王咳嗽了两声,反问道:“出去逛逛还要特意甩掉我派的护卫?”

“您知道我不喜欢有人跟着。”朱见濂走得离淮王近了两步,清楚地看到他发白的嘴唇,心底不禁抽了抽,语气转为担忧,“父王现在感觉如何?”

淮王盯着他,眼神不放松丝毫:“只要你不在京城给我惹出事来,我就挺好。”

朱见濂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可惹?一切尽在父王的掌握中。”

“我知道你悄悄入了宫。”淮王道。

朱见濂背脊一僵,面上仍是平静。

“你可知,藩王世子,无诏入宫,会惹上什么罪?”淮王仰躺着,用尽全身气力,厉声斥责,“为了一个女人,你想惹得皇上猜忌,把整个淮王府都搭进去吗?”

听闻此言,朱见濂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淮王并未以为他入宫有其他图谋,便算是幸事。他面带悔意,皱眉颔首道:“孩儿知错了,这等错误,今后必定不会再犯。”

淮王微眯起眼睛打量他半晌,终是叹息:“罢了,你本也不是荒唐的人,注意掂量好分寸。如今本王被刺客所伤,暂时不宜行动,这几个月事情都需你料理,担子重,可别出了岔子。”

朱见濂目光不由得一跳,低声问道:“不知父王是被何人所伤,可有抓到刺客?”

淮王闻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良久,才慢慢开口:“你还记得三年前在景德镇的行刺吗?”

朱见濂喉头一哽:“自然记得。”

“当时我还怀疑,此事到底是不是汪直所为,现在看来,的确是了。”

朱见濂面目变色:“此话怎讲?”

淮王忆及今日行刺之事,顿时神思恍惚,剑刺的痛感再次袭来,按住起伏的胸口道:“行刺之人被当场斩杀,从他身上,翻出了西厂密卫的腰牌。”

朱见濂身形一滞,一字一句清晰地问:“您的意思是,刺客是汪直派来的?”

淮王慢慢点了点头。

朱见濂眉头一皱:“为什么?”

“我也不知。”淮王在心里叹息一声,觉得憋屈,还没法声张。西厂行事,皇权特许,他又如何知道这次刺杀到底是不是皇上的主意?可无论是不是皇上的命令,他都认准了汪直。

仇怨从五年前夏莲死时便结下了。恨已根深蒂固,原本的摇摆不定也在恨意中演化为斩钉截铁。若是没有三年前景德镇一事,他或许还会对刺客的身份再多些怀疑,可事已至此,新仇旧恨加起来,便是积重难返。

朱见濂问:“那三年前景德镇刺杀一事,父王已确定是汪直?”

淮王笃定道:“本王找人探过,那时汪直恰好在宫外,确实有行刺的时间,又有护卫看到了他的容貌。现在,再加上今日行刺一事,足够令本王相信三年前的事亦是汪直所指使。只是不知,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本王。”

淮王提及容貌之时,朱见濂不禁凝目深思,霎时想起了杨福那张同汪直一模一样的脸,静静想了一阵,视线扫过淮王身上的伤处,方缓缓道:“恕儿臣直言,看父王这一次受伤的情形,刺客似乎并未下死手,伤处虽多,却都不致命。对于西厂密卫而言,若真的要杀人,不至于有这样的疏忽。”

淮王怔怔问:“你的意思是……”

朱见濂垂目道:“我觉得此事还有些蹊跷,应当彻查,将前因后果弄清楚。”

淮王深深看他一眼,良久,才慢慢吐出一句话:“可以,但务必暗中进行,莫将事情闹大。”

朱见濂“嗯”了一声,退出了淮王的房间。他面无表情地行在回廊,心中的疑团越扩越大,原本的计划莫名其妙变得复杂起来。那双无形的手,到底是有意帮他,还是,另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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