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一声冷笑。
耶律宇的目光从沈万山的身上挪开，落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九曲廊桥入口处的一名邋遢老汉身上，此人手中提着一只酒壶，总好过初次见面时的便壶，正靠在廊桥上细细啜饮，眼皮都不向耶律宇翻一翻。
沈万山隐约记得，那夜长街袭杀时，司徒玄是将他和一位王姓中年人一并骗走之后，才敢于翻脸叛变的。这个人似乎是姓胡，有个绰号叫“九尾狐”？
耶律宇勃然大怒，从廊桥栏杆上跳了下来，揉着拳头走向老者：“死老头子，你找死？！”
老头抬了抬眼皮：“耶律家的小子？”
耶律宇的脚步瞬间停住了，那一幕十分可笑，恰是在耶律宇一脚踏出，却为落地时，那一脚便停在了空中，纹丝不动。
半晌，耶律宇才小心翼翼道：“不敢请教，尊驾贵姓？”
老头咳嗽了一声，从嗓子眼咳出一口浓痰，毫无掩饰地呵嗤一声啐在了这座新漆朱漆，雕花精美的廊桥桥面上。
“你爹都不敢问我的姓名！”老头带着些恼火道，“不好好在你辽国的使节驿馆待着，跑这里来打什么架！不怕皇城司把你给抓了吗？！”
耶律宇惊愕万分，小心翼翼地放下脚，却是收回了半步，旋即尴尬地咳嗽一声，陪着笑说：“瞧您说的，皇城司哪能抓得住我啊。”
老头翻了个白眼：“皇城司抓不住你，不是还有我么？”
耶律宇眼神狐疑，但脸上的笑容却是不变：“您老就是胡老吧，家父很是惦念，这趟我南来为使，家父还特别托我向您带个好……”
老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去去，他巴不得我早死！告诉他，老子当年纯粹是杀累了想缓缓，不是成心放他一马，别老一副对救命恩人的表情小心伺候着我，咱们两国虽然说多年不交兵了，但也没好到那份上。你爹打仗是一把好手，但教儿子不行，就比如你现在，把咱们王翰林给冲撞了，不好好赔个礼道个歉的话，我就得帮他管教管教了，到时候他可别哭啊。”
耶律宇堆着笑说：“瞧您老说的，家父在您面前都持晚辈礼，在下就更是晚辈了，您教育在下，那是应该的，是为了在下好。咱受着还来不及呢……”
老头摆了摆手：“别冲我来这一套，你冲撞了王翰林，你问问他原不原谅你。”
耶律宇立马转身，远远冲护着女儿的王安石唱了一个大喏：“王大人，小的们不懂事，真是得罪了，在下这厢给您赔罪了！”
王安石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感觉此刻冷哼一身别过头去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耶律宇接着又转了半个身，看了一眼沈万山，犹豫了片刻。
老头又咳嗽了一声：“人家锦绣城的宝贝疙瘩，也不在乎你那些猫哭耗子假惺惺的玩意，赶紧给老子滚。”
耶律宇如蒙大赦，恭恭敬敬躬身一礼到底，踏前一步就准备离开廊桥，却发现老头拦在廊桥入口，似乎并没有挪开的意思。
耶律宇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他犹豫了片刻，忽然深吸一口气，轻飘飘跃出廊桥，脚尖在栏杆上一点，身法忽然迅捷如电，直冲对岸。
这身法甚至远超方才向沈万山突施杀手的那一拳。
然而这道赤色闪电一般的身影在即将踏上湖岸的那一刻，突然从空中原先迅捷如箭的轨迹中跌落出来，极其狼狈地砸在了岸边泥地上，以狗吃屎的狼狈姿态啃了一嘴泥，重重滚了十几圈，又仿佛醉酒一般，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迈了两步，又滚倒在地。
沈万山瞪大了眼睛，他根本看不出正在挠头抓虱子的老头出过手。
动静太大，老头才似乎被惊动了，他瞥了一眼滚在地上的耶律宇，又冷哼一声，道：“活该！这么大了，还是有路不走，学人家小孩子蹦蹦跳跳，好了吧，呵呵……让你滚，你就得滚，早乖乖滚一圈不就一点事都没有了？”
沈万山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但他就是不说。
老头收回欣赏耶律宇带着他的黑衣人们屁滚尿流逃走的目光，微闭上双眼懒散道：“怎么，沈不二的儿子这么没有眼力劲？”
沈万山笑了笑，说：“不，只是在斟酌究竟该怎么称呼您。家父说过很多次，您是天下第二神通境，所以我如果在江湖上碰到您就喊您胡叔，但您的年纪又分明比他……”
老头双眼微微睁开，瞪了沈万山一眼，无奈道：“算逑算逑，你啊，也别喊我了，等我胜了沈不二那个家伙之后，你再踏踏实实喊我一声胡伯伯好了。怎么样，还能爬起来？”
沈万山挣扎着站起身：“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
老头点点头：“有出息，这一点比我儿子强多了。不过有句话，你胡……胡伯要教你的，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活人还能被尿憋死？这要不是我今天正好在附近溜达，你不就被人打死了？就算你爹号称天下第一神通境，那也没办法给你起死回生不是？我跟你说啊……唉算了，我懒得跟你说，反正你也听不进去，我去瞧瞧王家那丫头咋样了。”
说着，已经走到了湖心亭中央，双手抱着自家女儿的王安石似乎才看清此人的面孔，向他点了点头，轻轻道了一声：“胡指挥。”
老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才胡指挥，你一辈子都胡指挥！”
王安石哑然失笑。
老头伸手在王鄞的手腕上搭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王安石的脸色马上变了，他焦急地想拉住老头的手腕，却被后者一摆手甩开，依旧不碍他焦急万分道：“如何了？胡……胡大人？”
胡老头瞟了王安石一眼：“浑身上下没几两肉，你这个爹怎么当的？肉都不舍得给自家闺女吃？女娃子嘛，就是要丰满点才好看，你看老沈家那男娃子，就喜欢有肉的……别哭丧着脸，老胡可不喜欢看这个，你家女娃好得很，就是受了惊，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以后妥妥能活到一百岁！”
王安石才长舒了一口气，惊惶的脸上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嘴里喃喃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远处的曹国舅府，琴师秦河胜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冲此间主人笑了一笑，重新拨动他的那架名琴“绿漪”。
远在沈府后厨，面目清秀如少女的陆秀儿则甩下木匙，气急败坏道：“那个老狐狸也搀合进来了，糟糕糟糕，这汤味道变了，没法喝了！”
胡老头哈哈一笑，转身走过九曲长桥，走过勉强拄剑而立的沈万山面前时，犹豫了一下：“能走吗？”
沈万山未卜先知一般：“不能喝酒！”
胡老头砸吧一下嘴巴：“可惜了，今晚国舅府摆宴，两位苏学士都受邀赴宴，好像还有一位苏姑娘……”
沈万山笑嘻嘻地将长剑插回剑鞘道：“好像又能喝一点了。”
胡老头翻了个白眼：“和你爹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