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汴京城中，除了皇宫和沈府之外，能在自家府邸搞宴饮，还搞得灯市花如昼的，就只有曹国舅府上了。
曹国舅唤作曹佾，大宋朝开国名臣曹彬的孙子、当今圣上祖母曹太后的弟弟。在朝中算是很有一番政治资本的，然而这个人脾气好，颜值高，特别爱好文艺，什么填词作诗，什么弹琴音律，什么投壶修道，都是一把好手，衣食讲究一个奢华享受，能用金杯乘酒绝不用银杯，镶宝石也不行。就是这么一个人，从仁宗皇帝开始，到当今天子，都特别喜欢他，需要什么都尽量满足，隔三差五遣使问候恩赐恤赏，唯恐待之不厚。英宗皇帝刚刚驾崩，就改为昭庆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在大宋，节度使是一个名誉类的虚衔，但好歹也是个尊荣不是？不到两个月，三月份，就又改了检校太尉兼侍中。
检校太尉虽然是个虚衔，但却是位列三公，位阶甚至比身为枢密使的韩奉先更高半级，可以是武官序列的巅峰了，对于曾经担任过武职的曹佾来说，荣耀到顶了，至于侍中衔就更了不起了，大宋开国至今，也就五个侍中而已，其中就有身为当年太祖皇帝左膀右臂的赵普和最近三任天子的肱骨之臣韩琦。当今天子对曹佾的厚待几乎到了一个人臣所能获得的极致。
一方面是因为从伦理上来说，曹佾是当今天子的舅公，另一个方面来说，也算是用这样的厚待来换取曹侍中继续就这么乐乐呵呵与世无争。
谁都知道，如果曹佾有什么想法，振臂一呼，废立一个天子真的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要知道人家曹佾年轻时候可是干过殿前都虞候的，说句不好听的，拱卫当今天子的殿前司整个就是人家曹佾的旧部。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威望辈分德行政治经验兼具的三朝老臣，在家里成天弹琴饮食开宴会真的很好，让人很放心。
沈万山被胡老头带进国舅府的时候，还有些好奇地四处张望这座奢豪程度不下于沈府的豪宅，但在被艳若桃李的侍女领到花园宴饮处后，沈万山就不由得啧啧感叹自己的沈府，与之相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暴发户的销金窟。人家的花园布局，前后得当、错落有致、景色相协的，里里外外都透着两个字，优雅！
沈万山的鼻子抽动，嗅到了很浓重的茉莉花香味。
宴饮的花园中，仆人流转，除了添酒回灯的侍女们，那些赴宴的贵妇小姐们也三三两两，围在假山和鱼池边笑谈指点，其中一株珊瑚为枝，白玉为花的七宝珊瑚树前，沈万山一眼就瞥见了那个仿佛茉莉花瓣清雅的姑娘。
他紧张地压抑着呼吸走过去，搓着双手，在想怎么开口。
苏曼青回过头，正好和沈万山双目相对，双眼不自觉眯了起来，手中绣着芙蓉的宫扇，轻轻拍了一下沈万山的胸口，笑道：“怎么哪都有你？”
沈万山的胸腔里紊乱的气息一时脱离经脉暴走，险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努力勉强咽下一口到喉头的热血，眯起好看的双眼笑了一下。
厅中苏轼走了出来，背着双手，面带着微笑举头望向空中明月，正在沉吟时，余光突然瞥见了沈万山，脸上一怔，旋即释然，走上前来，握住沈万山的双手，笑道：“沈兄在汴京城中的人脉真是四通八达，居然连曹国舅府上的家宴也能见到你，看来在下先前真是失礼了。”
沈万山又是微微一笑，拉着对方的手走向了厅中。
厅中不分宾主，十余名清谈文士，靠着人工雕砌的流觞水道而坐，沈万山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众人中间，仿佛众星拱月一般的老者，此刻正峨冠博带，两颊酡红，再看他面前摆着的漆盘和上面碗碟里的各色粉末，显然，不是喝酒喝高了，就是嗑药嗑上头了。
沈万山进了大厅，就束手站在了大厅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曹佾。后者正大笑着催一名青衫士子满饮杯中酒，一回头看见沈万山站在门口，霍地站了起身，伸手指着沈万山道：“沈太平啊沈太平，你还没死啊！”
沈万山张开双手：“国舅大人，让你失望了。”
曹佾哈哈大笑，撩起宽袍的下摆，一跃而过流觞水道，重重一拳砸在了沈万山的胸口。
后者一动不动，只是从嘴角渗出一缕蜿蜒的鲜血来，骇得正打算将酒水偷偷倾倒在水道里的那名士子一个哆嗦，连忙举起杯一饮而尽。
曹佾眉头一皱：“伤得这么重？”
沈万山赶在苏轼看过来之前用拳背轻轻擦去血迹：“红云耶律宇来了。”
曹佾的眉头拧得更厉害：“他不是使者吗，而且按照惯例，会有皇城司盯着这些使者……哦，我知道了，你能活下来，说明老胡出手了。”
沈万山尴尬一笑，勾住曹佾的肩膀拉到一旁角落里轻轻道：“老爷子，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北边那边到底有多大底气，不仅使者敢在汴京闯入翰林府掳人杀人，更不把我们锦绣城放在眼里？难不成，是玩刀的那位有了什么动作，决定亲自做一些事情了？”
被沈万山勾着肩膀的曹佾明显已经习惯了这个后辈小子没大没小的动作，微笑着点点头：“没问题，我这么多年不问世事，不代表没几个门生故吏……对了，你的伤什么情况？经脉破碎紊乱成这样，不去自己家歇着，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沈万山回头看了一眼迅速融入坐在流觞水道边的士子群体，犹豫了一下，想起之前数月，在韩奉先府上家宴时，王雱曾经出言请韩奉先为之做媒，向苏曼青提亲，又想到苏明溪这厮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委托了知通进银台司韩维为自己向王安石的女儿王鄞提亲。他先是闪过一个念头，论政治资历和上层威信，眼前的曹佾显然都比韩奉先与韩维要强得多，是否可以……
但这个念头也不过就是一闪而已，他摇了摇头，放开了曹佾的肩膀，哈哈一笑说：“无事无事，听说你这里挺热闹，士子如林美女如云，我来凑凑热闹。”
曹佾翻了个白眼：“怕只是凑美女如云的热闹吧！”也不理沈万山，转身走向了流觞水道的上席，指着先前满饮一杯的年轻士子，嚷着要看对方作的诗词。
沈万山笑了笑，走出大厅，自行来到那株七宝珊瑚树前，略微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苏曼青居然还持着宫扇，背对着他站在珊瑚前发呆。
“想什么呢？”沈万山背着手，轻声问。
苏曼青头也不回，轻声道：“想明月圆缺，月月如此，自古如此，人间之事，大多也是这样吧。”
沈万山感觉自己对于这种少女的多愁善感有些无能为力，只能站在苏曼青身后默不作声。
苏曼青慢慢回过头，眼圈竟然有些微红：“鄞儿是个好姑娘。”
沈万山：“啊？”
苏曼青勉强一笑，微微低头，在晦暗的月色下，突然将头抵在沈万山胸前：“我看人很准的。”说罢，突然突兀地笑了一声，转身跑开，衣袂飘扬如同彩云追月去了。
沈万山捂着胸口，感觉前襟那里还带着些许温度，些许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