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舅府的夜宴持续到了接近三更，那个时刻，即便是夜生活繁华如昼的汴京城也要执行宵禁的，在府上的宾客除了那些醉到不省人事，被热情好客的此间主人命人扶去了偏厅安歇之外，大多都集中在此时乘车告辞。也就在此时，沈万山才发现，原来苏家兄妹早已经离开了。

不能怪沈万山对苏家兄妹的疏忽大意，而是在苏曼青扭头而去之后，沈万山就被同在府上的韩维喊了过去，两个人很没有营养地聊了许久，旋即又有不少朝中大臣或者风流名士上前搭讪这位沈府主人，让他无法脱身，再出来时夜已三更。

曹国舅甚至还让沈万山就在府上休息，要和这个年轻小伙子同榻抵足而眠。沈万山想想那画面，感觉有些太美无法接受，于是板着脸打着寒战说：“不！我拒绝！我有足臭！”

但直到第二天朝会散了，沈万山才意识到昨天晚上，苏曼青那明显忧伤的态度缘何而来了。

原先，他不过以为，或许是韩维，又或者是哪个嚼舌根的妇女将他去王安石府上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表达了一番，引起了苏曼青的不满。如果真的是这样，沈万山心中不免是要有些得意的，这说明小青的心里有过他。

然而，这也未免太低看苏姑娘了。

朝会散场的几乎同时，沈万山得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素来与王安石不合，更是曾经当中拒绝王安石长子王雱提亲，使之大为折损面子的苏轼，由原先所在的判登闻鼓院，转任判官告院。

乍一看，这两个官职都没有太大的差距，从级别上看都属于平调，甚至于因为官告院隶属尚书省，名义上比起并无垂管上级衙门大树好乘凉的登闻鼓院还要舒服。但事情并非如此，官告院的职责，不过只是管理文武官员告身（任命状），苏轼这个新鲜出炉的判官告院，唯一要做的工作就是在预备下发的任命状上盖章而已。

至于登闻鼓院，类似于后世的信访办，专司接受民情，听从申诉冤屈，并上达天听。治平二年开始，苏轼就是盘登闻鼓院了，收集了不少民间冤情，旁人还好，苏轼却是一个文笔一流的人，每次他收拢上奏的表章都是广为传抄，这么一来，不仅天子知道了，至少整个京城的文人士子都知道了，再彼此一通病毒扩散，事情往往就发展成了舆论，反过来形成压力，通过御史台倒逼了朝野作出让民众安心，同时也让自身受委屈的决定。在很多人的眼里，判登闻鼓院苏轼简直不可忍受。

然而，就因为先仁宗皇帝曾经说过一句话，说苏轼是他给后世子孙留下的储相，且韩琦也曾经对先英宗皇帝说过：“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所以没人想过也没人敢想要把苏轼从判登闻鼓院的位置上挪一挪。

这次出手帮苏轼挪位置的，是王安石，原因大概与苏轼在任上时，传递了不少与王安石政见相抵触的反例有关。

这件事传达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始终不敢确认的趋势，那就是作为一颗政治彗星横空出世的王安石，已经成功打破障碍，切入到了大宋政治的核心，并开始发挥出自己的力量。他自带侵略性，且不属于此前的任何一方。

当天傍晚，韩奉先次子韩锐，过府来叙。

沈万山没有开中门，而是让大管家马恩费亲自到偏门迎候，将韩锐引入书房见面。这个英气勃勃的小伙子并没有觉得沈万山的行为有任何的失礼，甚至对大管家马恩费也礼敬有加，显然是得到了韩奉先的事先叮嘱。走进书房，韩锐一眼就看见一身白衣的沈万山面白如纸，端坐在蒲团上，额头上冷汗淋漓，不由得还是吃了一惊。

沈万山抓起手边烫好的毛巾擦了擦汗：“无妨，请坐，韩叔有何事？”

韩锐在沈万山面前的软塌上坐下，虽然只是寻常坐姿，但腰杆笔直，联想到沈万山展现在世人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商贾的身份，而他身为大宋军方实权第一人的爱子，却如此不卑不亢，显然平日里的家教极严。

当然，对于锦绣城的少主，让一个并不很熟悉的年轻人在自己疗伤时接近身边一丈范围时，都没有让人击杀对方，这家教也简直是可歌可泣了。

韩锐开门见山：“家父认为，王介甫的所作所为，已经有些过界了，其人性格顽固执拗，素来有变法之言论，如今观之，应该并非只是空谈，而或者真的要付诸实践。其人其法，隐患百出。苏子瞻既去登闻鼓院事，下一个接任的应该就是他的人。现在天子还在犹豫不决，如果沈公子能找到一些对他不利的证据，比如其人勾结北辽或者西夏之类的证据，或许可以为我大宋泯除一场祸端。”

沈万山沉吟片刻：“也就是说，韩枢密并不是要我查出证据，而是拿出证据？”

韩锐点头：“沈公子这么理解其实也没错。”

沈万山一摊手：“这不是构陷吗？做这种事，与我的武道相违背啊。”

韩锐笑道：“莫须有未必就是没有啊。”

沈万山冷笑道：“你都说了莫须有了。”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韩锐叹了口气：“其实，本来这件事情由皇城司处理会更好，但你也知道，王安石的长子王雱，目前正是皇城司三勾当之一，而且据我们的观察，此子上任不过区区半年，已经将皇城司内部整肃得严整划一，俨然以他为尊，今日的皇城司只怕已经是他王家的皇城司了。”

沈万山摆摆手：“不介入凡世政争，是我锦绣城一贯的宗旨。”

韩锐怔了怔：“沈公子莫非是忘了，王安石入京第一件事，就是以贵锦绣城为例，说明豪阀土地兼并之事，其人上书中更有‘只知豪门，不知官府，尤绝天恩’这种话，俨然是杀人诛心啊！”

沈万山呵呵一笑：“我锦绣城延续至今八百年，天下分分合合风云无数，我锦绣城却岿然至今，难道是一纸上书可以动摇的吗？”

韩锐黯然低头，片刻，起身拱手告辞。快要走出沈万山的书房前，他突然停住脚，回头对沈万山说：“上次那位王公子拜托家父代为向苏家小姐提亲一事，家父一直在犹豫。我这次来之前，他告诉我，如果沈公子决心置身事外，那么天下未来必然就是由王介甫来掌控权柄。既然如此，就不必在这种顺水人情的事情上与王家产生不快，他决定即日便代王雱向苏家下书纳彩……”

沈万山拍案而起，将韩锐吓了一跳，后半句话都不自觉地咽了回去。

“你在威胁我！”怒发冲冠的沈万山收回手，看着碎裂一地的黄杨木矮几沉声质问，“欺人太甚！”

韩锐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仿佛自己被深埋在了数百尺的地下，头顶是上百丈的森森黄土。

沈万山颤抖道：“韩枢密难道就没有想过，替我下书纳彩吗？”

韩锐竟然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