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我才明白，我是被经过那里的动员大队“捡”了一条命。本来，我已经被当作一具死尸对待；但我全身上下穿戴着的“崭新得惊人”的衣物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了。

“整个阿格米斯都不会再见到一件比你那件奇装异服更新的衣服了。”小队长对我说，“说实话，那件衣服比你的命要值钱一百倍。”

这个说法很令我吃惊，但那之后我所见到的，似乎印证了他说的话：一点也不假。

我住在阿格米斯的附近，他们这么叫远方的那座城市。从山腰上可以模糊地看清那座城市教堂的尖顶，那是“最高的一座建筑”；树木和花草填满了城市的四周，每当夕阳落进视野尽头的那座大湖时，所有瘦骨嶙峋的士兵都会扬起他们的头，不管神态如何，都会静默地度过金色的余晖下的几分钟。

城市远在天边，像是一座永远无法触及的乐园。士兵们像囚犯一样被“关押”在几座破烂不堪的军营里——这些士兵有一大半都是动员大队用枪抵着脖子“请”过来的。原因是什么呢？没有原因。但士兵们总是会找到各种奇怪的借口解释他们是如何被抓到这里来的，即使这些理由荒唐不堪。

“我那天用树条打了我的弟弟。我真是罪该万死！”

他说——就这样，他被抓了过来。

“追赶一只兔子时，碰到了军营边的一朵花。我明白我的错误没法弥补，——我就来了。”

我那奇怪的“全身僵直”在我醒之后一扫而空，骨骼中的缝隙都像填满了能量一样活力充足。我的个子在这些士兵里高得异常——“一根杆子，我想。”有一名老头这么形容我，“西南方的冬风刮来时，他就会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这句话是准确的。我后来才发现，我的体力虚弱得可怕。

醒来时，我躺在一间人声嘈杂的大棚子里。地面上铺满了杂乱无章的稻草，有些浸了水，生满了霉菌。虱子和跳蚤终日落在我的脸上和身上那匹布条上。见我醒了之后，一名士兵轻松地扶着我站起来。

“像中将敬礼吧，士兵！”

我很奇怪，我为什么突然成为了一名士兵。但一样东西很快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台简直能称之为古董的老式收音机，这名士兵却一直用毛巾小心地呵护它，不时打开它的电源，两分钟后不怀好意地盯我一眼，再用最小的力气把开关旋上。

我凝视着他，从上到下地打量。他穿着灰绿色的、质地看起来极为差劲的制服，全身布满了补丁和一些隐约可见的血迹。但他并不觉得不舒服，或者无法忍受这件被强迫穿上的服装，这又是为什么呢？他的眼睛很小，整张脸被可见的饥饿折磨成了一副老鼠的样子。

“伊拉蒙特贵族和地主已经被赶跑了。弟兄们！现在是我们并肩战斗的时刻，把出卖同伴的叛变者全都绳之以法的时刻了！多尔伯瑞亚需要所有人去拯救。把伪政府消灭了吧，使我们获得完全的独立，完全的独立！

“贵族和乡绅，现在全都从我们的土地上被扫除了。可是人们怎么能够站立起来呢，如果他们还要依附于别人的话？打倒所有的叛变者；革命不需要和平分子和甘愿向敌人投降的懦夫。弟兄们，现在是靠我们拯救国家的时候了。独立就在此一举，新达布尼亚的政府不值得我们去同情。依靠外来力量而生存的民族是不能称之为民族的，如果其不意识到自己的强大的话！做奴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要做自己的主人。多尔伯瑞亚正是处于这样的一个时刻：全体人们团结起来，对于叛变的反动者，我们见一个杀一个，见五个杀五个，见十个杀十个……”声音模糊又嘈杂，但播音员显然动用了自己最大的嗓门和全部的感情说这些话。

“怎么，你这个可怜的混蛋？”他把收音机关上之后，用一种极其邪恶的目光盯着我——那种“邪恶”的目光反而令我觉得可笑，甚至可爱。“中将的命令你不听从吗？”

他用最大的力气扇了我一个耳光，“混蛋！我就是中将，我就是你的父亲！”

但我不知所措——或者说，我完全不能理解。我被吓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从眼睛上跳下的一只跳蚤，左脸肿了起来——热辣辣的，跳蚤站在那里。

“奇怪的人！”他扭过头，继续擦拭那台收音机，“你可知道……”

“整个多尔伯瑞亚的人们都动员起来了！阿格米斯现在是多尔伯瑞亚的中心，过去是，将来也一定是。对于叛变的革命者，我们只有取消他们革命者的身份。所有的人民都要行动起来。所有的人民都要加入斗争！……”

收音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急得大叫。好不容易关上它之后，他用不善的目光盯着我，“是你吗？是你捣的乱吗？”

这些就是我几乎全部的最初记忆。那台收音机，和那个粗鲁得甚至有些可爱的士兵——那些就是全部的最初记忆。完全没有疑问，因为只有那些带来了最清晰的印象。我毫不怀疑，那些是真实的。

但下面的那些是否就是虚假的呢？我不愿相信。的确，它们有可能是虚假的。

我无从得知这些人们都犯了什么罪过，以至于被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折磨和惩罚着。两个月之内，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受难者，用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哀嚎；被鞭打的士兵袒露着血淋淋的背，俯卧在血迹斑斑的石台上，因为“他们捣了乱子”，或者是因为“他们说中将的坏话”。

每天都有衣着肮脏的人们从大门口被可怜兮兮地带进来，动员大队的士兵扛着长度夸张的步枪和装着泥土的火药袋，用同样蹒跚的步伐行走。来到了这里，所有人都要“向中将敬礼”。不用学习那滑稽可笑的动作——他们会被带到一个院子里，我们从远处望着他们。那里有一张破旧的木架子，能够站上去十几个人；在架子的背后，用帆布铺成了一条像模像样的帷幕。但帷幕后什么也没有，只有损坏的砖墙。

他们会唱一首被士兵们称为“蓝胡子万岁”的歌曲。同样，那首歌曲十分愚蠢，因此一天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观赏那些“预备员”们唱那首歌——它正式的名称叫“多尔伯瑞亚和中将的精神永远不会灭亡”。

“嘿，我们扛起枪，”他们哭丧着脸跟着同样萎靡的“指挥”，那指挥穿着一身烂了几个孔洞的灰黑色燕尾服。那是时髦的，至少他们所称的“中将”这么认为。“嘿，我们扛起枪，一个个敌人的脑袋……”

我无法再这样描写下去了；这些简直令我耻辱的事情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但士兵之间同样互相谩骂，用各种我所听过的最为肮脏的词语互相侮辱。仿佛只要停止这种侮辱的行为，第二天他们就会因为绝望像蟑螂一样卑贱地死掉。

很多时候，这种行为的对象自然是我。他们用各种直接和间接的方式辱骂我，我虽然全都明白——却仍然用一种似懂非懂的表情望着他们，一言不发。接着，他们便不再试图激怒我，而开一些低级的玩笑。

“瞧你长得多么漂亮啊，阿卡拉维亚！”

“不，不。”我笨拙地摆着手。

“难道不吗？难道你想要长成一头猪的模样吗？”

对这种问题，我会认真地回答，用我真正的想法回答：

“我不想被看到。我宁愿成为透明的——我能走动，却无法被他人望见。别人不需要望见我，我也不需要望见别人，不需要，我只要静静地躺着，或者没有一个人理睬。这还不好，真正的透明才是……”

每到这时，他们会哈哈大笑。有时，我简直觉得自己聪明极了。

但这一切都愚蠢到了这种地步！

PS:1月14日推出的第二版，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