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白的容貌在太太跟前的几个丫鬟里算是比较出色的，可是她自己本身性子就沉稳，话又比较少，外头人看起来，好像梨白就有些不怎么得太太的宠爱，同是大丫鬟的绿琦已经有人打探着说婆家了，紫霞和柳青两个是年纪小一些，还没有到时候，梨白却是跟绿琦差不多大的，但人家似乎都没想到还有个梨白可以说。

此时，为了不引人注意，梨白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衣裳，外头披了一件灰色的袍子，可就算是这样，梨白的姿容在灯光下看着，还是仿佛一朵花儿在盛开着。

张姨娘的一叠声问话显得很急促，可梨白却不急不缓地开口：“太太昨夜就没睡好，夜里头醒过了几次，后头六姑娘来请安的时候，陈妈妈已经叫不醒太太了。周公子是跟着老爷进来的，医术高明，姨娘也已经知道了。至于太太的病能不能治好，不知道。”

梨白说的这一番话，在张姨娘看来，那便是废话一通，她冒险把人叫过来，可不是要听这么几句没用的话。

“太太如今的饮食和汤药都还是你在管着，有没有法子把药偷偷换了，也不必叫太太出什么事儿，只管让她一直躺着便罢了。”

梨白望了一眼张姨娘，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没说话的董清月，摇了摇头。

“不好办。”

“怎么不好办了？你还向之前一样，只要把里头的药拿出来一点，她吃不死，但是也治不好，叫她躺在床上喘气便罢了！这有什么不好办的！”

张姨娘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里闪过冷光，紧盯着梨白，语气有些咄咄逼人，“还是你以为，如今你翅膀硬了，可以不听我的话了？”

梨白垂了眼帘，默不作声。

董清月便上前扶住了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张姨娘，示意张姨娘让自己来。

她指了身边的椅子，淡淡地道：“梨白姐姐，先坐吧。”

梨白沉默着，坐了半个身子。

张姨娘恼她，但董清月却很平静，也跟着坐下，“梨白姐姐，你进府有个七八年了吧？”

“我还记得，以前姨娘不肯叫我吃点心，明明厨房里日日都送了来有，可一转眼就不见了，我找也找不到，后来才知道，是叫绿腰送到了梨白姐姐那里。

“那时候姨娘还没有怀上清玉，太太又一门心思地扑在六姐姐身上，姨娘跟我的日子不怎么好过，厨房里头送来的膳食，虽然没有特别地差，但要说有多好，却也没有，倒还比不上太太跟前的大丫鬟们了。

“那时候梨白姐姐还跟着当时的春芽姐姐吧？后头春芽姐姐犯了事儿，叫太太打发了出去嫁人，梨白姐姐又跟了李嬷嬷，李嬷嬷苛待小丫鬟，梨白姐姐连饭都吃不上了，是姨娘见着了，每日从我的份例里挪出来一些，悄悄地叫人送去给了梨白姐姐，好歹没有再饿得面黄肌瘦。后来陈妈妈来挑丫鬟，梨白姐姐才有机会进了萱草堂，一步一步成了太太跟前的大丫鬟。

“说起来，姨娘总有些可惜，说梨白姐姐这样好，要不是当时姨娘人微言轻，肯定要向太太讨了梨白姐姐的，哪里叫梨白姐姐在李嬷嬷那里过那些苦日子呢。可后来，姨娘在太太跟前说得上话了，梨白姐姐却已经是太太身边的二等丫鬟了，跟在太太身边，梨白姐姐才是有出息的呢。”

董清月说着，又一次地提起了绿腰，“绿腰是跟梨白姐姐一块的，可姨娘厚待她，她却没有梨白姐姐这样的福气，还能在府里服侍主子。她不好好地听姨娘的话，竟然敢背着主子勾搭府里的管事，姨娘就是想保住她，也保不住了。”

董清月的语气凉凉的，提到绿腰的颠倒黑白，饶是梨白心里有准备，也还是忍不住有几分动容。

绿腰是背着主子勾搭林丰盛的？她是姨娘身边的贴身丫鬟，要不是张姨娘示意她这么做，给她几个胆子，她竟然敢做出这种事？

可到了到头，绿腰被发卖出去，张姨娘母女却还好生生地坐在这里，以一种平淡的口吻来命她做事。

梨白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满，可她依旧垂着头。

董清月也不着急，张姨娘的是这些日子被事情急昏了头了，她却在昨夜反省了一夜之后，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们手里捏着梨白呢，只要太太一天不怀疑梨白，把自己的吃食汤药都还给梨白管着，太太的命就捏在她们手上。

如果太太倒下了，她们或许要迎来一个新的太太，可以前董清容不过是个泥人，如今有了自己的气息了，难道新太太进门，会容得下董清容？到时候，只管坐山观虎斗，张姨娘也正好趁机再生下个儿子。退一万步说，就是新太太进门先让着董清容，只一心生儿子站稳脚跟，董清月也是不怕的。大不了各凭本事，看是张姨娘先生下儿子，还是那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打转的新太太先生下儿子。

新人进门，不免有些束手束脚的，张姨娘在府里经营多年，到时候只用随便点拨几个底下，不管新太太是想掌家，还是想生儿子，只要底下乱起来，新太太就有得忙了，哪里还用得上心思管枫树馆的事。

是以，今日张姨娘还怕太太是真的要有个什么好歹，可董清月却想明白了，不管有没有好歹，总之这一段时间，她们只要用好梨白，一切都不在话下。

吴妈妈几个胆小怕事，那便以后留着做个钉子，不管谁管家，反正总要吃点小亏的。

当务之急，还是太太的身体。

“梨白姐姐的年纪也不小了，听说绿琦姐姐都常有人在陈妈妈跟前打探，不知道梨白姐姐以后会嫁个什么样的人？若像绿腰那样，不听主子话的，到时候说不定直接叫发卖出去了，也是惨的。”

董清月说着，好像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样，连忙捂上了自己的嘴，“哎呀，看我说的什么，梨白姐姐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像绿腰似的。”

梨白咽了咽口水，有些脸上露出了几分紧张的神色，董清月看在眼里，就更加满意了。

她轻轻地拍了拍梨白的肩膀，亲自把一杯茶放在梨白跟前，“梨白姐姐先喝口水，想一想。你在太太身边那么多年了，姨娘可亏待过你？姨娘总说，梨白姐姐是个聪明人的，别人都想着要嫁个好人家，可梨白姐姐却想着怎么给自己多攒些银子，到时候好赎了你弟弟回去当良民。

“当良民好啊。梨白姐姐的弟弟听说长得跟梨白姐姐像呢，长得又好看，又会说话，不知道多惹人疼。姨娘前头回了娘家，听说梨白姐姐的弟弟可聪明了，若当了良民，说不得以后还能读书中举什么的，到时候梨白姐姐可不是跟着享福了？”

董清月说到“享福”两个字，刻意咬得重了一些，手上按在梨白的肩膀的力气也加大了几分，她人还小小，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听在梨白心里，却宛若千斤，直直往下坠。

“可若是晚了些，梨白姐姐的那个聪明弟弟，就叫人给买走了，到时候就算是想找张家人帮忙买下梨白姐姐的弟弟，没有个高价，恐怕也买不到了吧？

“梨白姐姐，你可得想好了？是年纪到了，拿一笔钱，放出去，赎买了你弟弟，姐弟两个好好过日子呢，还是不听主子的话，叫发卖出去……呵呵，说不定，梨白姐姐也能叫卖出去，再瞧见你弟弟呢？”

梨白的脸色大变，她原先也是一个富商的小妾所生的女儿，因那富商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死了以后，家里头的太太可恨她们这些妾室与庶出的子女，借口要打理家中的生意，提脚就把梨白的生母卖了出去，等养了她们两年，把颜色好看的庶子庶女，要么就是送了人做童养媳，要么就是卖到了肮脏的地方去，她因更警惕一些，装了病，那富商的太太便没要牙婆的钱，把她扔到人牙子那里去，她虽然长得好看，可是病蔫蔫的，谁敢要她，等前头一批都被卖出去了，她才敢叫自己“好”起来，又一直哄着牙婆，小心翼翼地服侍着，牙婆受用，觉得她机灵，才没把她也立时卖出去，叫她等到了董家买人，进了董家当丫鬟。

梨白在董家的日子，一开始也是不好过的，确实如董清月所说，她受过张姨娘的恩惠，知道她有一个弟弟也被卖了，张姨娘在她上了二等以后，还叫娘家的哥哥打听过，所以这些年来，张姨娘暗地里叫她做的事情，她都一一做了。因为下定决心，要把弟弟从那下贱的地方赎买出来，梨白总是攒着钱，可一年一年，她攒下来的钱总是赶不上弟弟的身家，只好咬牙，一直帮着张姨娘做事，只盼着她有一天，能把弟弟救出来。

可如今董清月这么一说，意思便是，如果她不听话，非但不能赎买她的弟弟，连她自己也要被发卖到那下贱的地方去了？

“七姑娘，奴婢是个愚笨的，可也知道，太太虽然精神不大好，可如今也不是姨娘一手遮天了。”梨白忍不住还是开口了，她望着董清月，“就是如今管家的六姑娘，也未必能说把太太身边的丫鬟打发就打发了，七姑娘虽然是主子，可也没有听说，哪家庶出的姑娘，能把嫡母身边的大丫鬟给卖了的？”

“奴婢嘴笨，不会说话，若是哪句话说得不对，还请七姑娘千万不要跟我计较。”梨白说着，就站了起来，福了福身子，“眼下太太的病还没有好，六姑娘下午才敲打了奴婢们，叫一定好生服侍着太太，七姑娘和姨娘若没有别的事情吩咐了，奴婢这就要回去了，免得到时候叫人知道了奴婢背着太太来听姨娘和七姑娘的吩咐，不仅奴婢要被发落一顿，就连七姑娘和姨娘恐怕都要受牵累。”

董清月见她要走，不免冷哼了一声，把袖子里头的那张纸拿了出来，拍在茶几上，冷笑道：“是吗？这么不巧，若是我和姨娘受了牵累，恐怕还有的人也要受罪呢。”

“原先想着，梨白姐姐也是辛苦了，要给梨白姐姐一份大礼，可没想到，梨白姐姐瞧不起我跟姨娘，既然如此，那这份大礼还是送了别人吧。”

董清玉扬了扬下巴，肖似张姨娘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狠辣，“不如还叫戏班主把他这位徒弟带回去，到时候送给哪位爱逛梨园的贵人，还能给梨白姐姐的弟弟攀个高枝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