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让我明白了，爱比被爱更重要。爱在，幸福就在。爱在，希望就在。爱在，生命的光芒就在。同样，也是你让我懂得了，亲人之间的信任与疼爱，是生命中最深的温暖，最长的幸福……

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握着母亲的，把头缓缓移向窗外。那里，阳光一朵朵盛开着，柳树正在抽芽，青翠的绿，充满生机。

1

我从开始有记忆起，就不喜欢她。

虽然她供我吃，供我穿，还把我送到县城最好的中心校上学，但是我就是不喜欢她。那份不喜欢，是渗透在骨子里的。

我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冷冷的，硬硬的，像冬天放在院子里的铁。我也不喜欢她的穿衣打扮，都老得皱成个核桃了，夏天还臭美得穿旗袍。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她竟然还吸烟！说实话，女人吸烟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在这个多元化社会，吸烟早已不是男人的专利了。只是，因为不喜欢她，那喷云吐雾的样子在我眼里就显得特别不堪。

每天吃过晚饭，她不串门，也不坐街，更不打麻将，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点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长时间凝望深邃的夜空。望着望着，眼睛就晶莹了。

与其他女人的絮叨相比，她是沉默的。在一起时，我们很少交流。常常是她抽她的烟，我写我的作业。可能是怕呛着我，无论春夏秋冬，她都雷打不动地躲到堂屋去吸。不过我的鼻子却灵敏得出奇，往往是她那边打火机刚刚“啪”的一声，烟雾已经像百米冲刺的体育健将，飞速钻进我的鼻孔了。

难闻的味道，加上她连续的咳嗽声，把我的心搞得异常烦躁。有时实在忍不住了，我把手中的笔往书桌上一扔，在里屋气呼呼地冲她喊：“姥姥，你还让不让人写作业了？”

这是最管用的杀手锏。因为在她眼里，世上再没有比我的学业更重要的事了。从小她就一遍遍地告诉我：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是对我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而言，求学这条途径是最公平的。

“燕儿，你一定要努力！姥姥不能陪你一辈子，你想要的，只能靠你自己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意味深长地说。

是啊！这年头，除了自己奋斗，就是靠拼爹。“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这句话差不多是我们这里几辈人的口头禅。只是拼爹的前提是有爹可拼，而我自生下来连父亲身居何处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让我难过的是，虽然我有母亲，她却不知道自己有我这么个女儿。

那天，医院来电话说，母亲的病情又加重了。

她带着我匆匆去探望。病房里，母亲披头散发，目光呆滞。见了我，嘴里含着手指傻笑着问：“小妹妹，你会玩游戏吗？这是一场游戏，不过是一场游戏……”

我强忍住泪，难过地别过脸去。

她拉过我的手，使劲攥了攥，安慰说：“她会清醒过来的，我们要有耐心。”

我使劲挣脱她，失控地喊：“别碰我，都是因为你！”

她低下头，脸上淌下泪来，颤抖着手掏出一支烟，蹒跚着去门外吸。

时光倒流到5年前。

那时的她刚5岁，姥爷很爱她，把她当亲妹妹一样心疼。母亲尚小，整天叽叽喳喳的，快乐得像只小喜鹊。一家人在一起，日子像一片宁静的湖，安详而美好。

然而，那年六月，在县医院进修的她匆匆跑回来，一句“我要离婚”如晴天霹雳，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她爱上了自己的带教老师，他们相约一起离婚，然后天长地久在一起。姥爷不同意，她竟以死相逼。当时的她真的铁了心，全然不顾女儿的眼泪和丈夫的深情。

只可惜，等待她的不是内心向往的结局，她成了自由身，男人却食言了。不仅一直未曾离婚，甚至当她在百货大楼遇到他和他妻子，看到的却是两人有说有笑，恩恩爱爱的样子。

她的心瞬间凉下去，想见女儿的要求被姥爷拒绝后，她辞了职，断然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一个人去邻县开了门诊。

两年后，姥爷再娶，新妻对母亲并不好，自此，母亲的幸福已经成了过去式。18岁那年，一个生意人给她买了件漂亮的花裙子，与此同时，也轻易地把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不久，母亲怀孕了。男人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去做掉吧，我和你不会有结果，这不过是一场游戏。”然后就人间蒸发了。

母亲寻不见他，渐渐变得神思恍惚，生下我后，精神终于崩溃……

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认为是她的出轨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听到消息后，她匆匆赶来，满怀内疚地接走了母亲和嗷嗷待哺的我。

从此，她成了我的监护人。一年后，母亲的病情越发严重，她只好送她住进了精神病院。

“女儿一定要富养。”后来，每逢遇到有女孩的人家她就爱说这句话。

“见了世面，就不同了。”

她觉得，如果女儿穿过花裙子，就不会被一件0元的衣服毁掉一生。

彼时，五颜六色的连衣裙，我已经拥有十多条了。有的是她亲手缝制的，有的是她让邻居从市里捎回来的。

从小到大，虽然我没爹爱，少妈疼，但是我天天带的中饭却是班里最有营养的，穿的衣服也一直是最漂亮的。

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喜欢她。在我心里，她就是制造全家悲凉命运的罪魁祸首。她做的一切，不过是赎罪。何况，她把我管得太严了！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晚上不许出门，也不让我跟男生交往。这样的生活，像没有放盐的水煮大白菜，实在寡淡无味。

“人生分两种，要么先甜后苦，要么先苦后甜。燕儿，现在辛苦点不算什么，等你长大了，一定会感谢现在拼命努力的自己！”她说这些话时，我已经初中毕业了。

我的中考成绩不理想，她拿出多年的积蓄，又跟亲朋借了些钱，走后门找关系，硬是让我上了重点高中。接着，她又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跟往届的同学打听哪个班主任最有责任心，又仔细给我挑了最优秀的老师。更出乎意料的是，为了方便我上下学，她竟然带着我从宽敞明亮的家里搬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了两间房子。

“功课那么紧，路途远会耽搁时间。住得近一点，你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她一边包饺子，一边说。

我走过去帮忙，她抬起沾满面粉的手指指书桌，说：“不用！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

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大片大片的老年斑上写满了岁月的痕迹。我突然想到，这些年，她是为我苍老的吧？望着她消瘦的背影，眼睛突然蓄满泪水。我谎称去厕所，赶紧躲了出去。

她对我学习的重视是全校都出了名的。高二时，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患了皮肤病，浑身痒得难受。因为怕耽误学习，她硬是去县医院请了医生来学校出诊。看完病后医生对我说：“县医院不是普通小诊所，医生从不出诊。但是，今天你姥姥太让我们感动了，只好破了例。”

从小到大，开家长会时她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离开。那时她会一改往日的沉默，拄着拐杖站在讲台边，仔细询问老师我的学习情况。那一刻，她灰白的头发成了教室里最特殊的风景。老师若是表扬我，她如获至宝，眼睛亮亮的，望着我心满意足地笑。若是批评我，她的目光便顷刻黯然下去，整个人像刚刚上紧的发条，紧张得要命。好在上了高中后的我变得非常懂事，学习知道努力了，也明白了她一生的不易。看着我的成绩单，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高中毕业后，我报考了河北医科大学。她赞同地说：“好！这些年因为患者到我这个诊所来看病，才能挣到钱供你读书，所以也是患者养育了你。以后，你要好好回报他们。”

我劝她把诊所关掉，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

“姥姥，我争取拿奖学金，还可以在假期打工赚学费。”

“那是你的事。姥姥闲不住，让我整天吃饱混天黑，那不成废人啦？”

有一次我跟她聊天，说：“如果你当初没有跟姥爷离婚……”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记住，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失去的东西，也是最难挽回的，所以一定要珍惜那个信任你的人。”她打断我，眼里早已蓄满泪水。

4

她去世时，桃花开得漫天漫地。

她是穿着那件最喜爱的紫色旗袍走的，享年8岁。至此我才知道，这是姥爷给她买的第一件衣服。当时，姥爷望着她，眼里泊满了欢喜：“你最适合穿旗袍了，真好看。”因为这句话，她穿了一辈子。

彼时，我在北京一家医院上班，刚刚离了婚，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匆匆赶回去，她拉着我的手，让母亲把一个存折拿给我。

正如她所说，母亲终究会清醒，我们只需耐心等待。那时的母亲一见到我，便柔声唤着：“燕儿，我的女儿……”

“钱不算多，也够首付了。本来姥姥想跟你一起还贷款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原来，她把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卖了，将诊所也转让了出去，还有几万元的积蓄全都给了我。

“姥姥……”我伏在她身上，泪落如雨。

“女人有了房子，就有了自己的家。这样就不必让房子牵着鼻子走，可以慢慢地等一个自己爱的人，过幸福的日子。燕儿，记着，找对象时重要的不是他有多好，而是他对你有多好。人再优秀，不是你的，也指望不上。”

我含着泪，拼命点头。

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握着母亲的，把头缓缓移向窗外。那里，阳光一朵朵盛开着，柳树正在抽芽，青翠的绿，充满生机。

“无论在哪儿，什么天气，记得带上自己的阳光。冬天过去，就是春天……燕儿，看，你的春天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