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晨起，一睁眼，娘暖煦的笑就会扑面而来。有娘在，我们的每一个日子，都洒满了灿烂的阳光。

娘8岁前并不丑。

瓜子脸，大眼睛，睫毛长得像栅栏。两条粗粗的羊角辫，似振翅的蝶，跟在身后快乐地飞舞。娘自小爱笑，两颊浅浅的酒窝给白皙的脸更增添了几分灵动。

娘懂事早，5岁时已经张罗着帮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但这如花的美好对娘的一生来说却短得如同荷叶上的晨露。娘5岁那年，母亲扔下她和只有两岁的弟弟，跟着一个外乡人跑了。父亲带着满腔愤恨，很快又续了新妻。但一向重男轻女的他，只愿将弟弟牵在手心里，却不想再要她。

娘被送到百里外的另一个家庭。那对夫妻结婚6年，一直未能生育。娘单薄的身子瑟瑟地立在空荡的屋子里，泪在眼眶里纷纷打转。

“这么瘦，难养活。”女人冷漠的声音重重地传来。

娘抬头看父亲，泪眼模糊中，听到父亲说：“给她口饭吃，别饿死就行。”娘的心“嗵”地沉了下去，泪终于簌簌落下。

娘如一枚秋叶，被风刮到一个陌生的檐下。父亲走后，娘不再哭闹。娘的心，静得如池中的睡莲。养父母待她很不好，不仅让她做许多力所不能及的活计，还常常对她横眉冷眼地训斥。

娘六岁那年，养母突然有了身孕。大家都说是娘给这个家带来了福气。自此养母对娘慢慢有了笑脸，高兴时，她也会给娘的羊角辫上扎上好看的蝴蝶结。这微薄的温暖在娘小小的心上霎时洒满阳光。娘在村子里快乐地奔跑着，逢人便说，俺娘对俺笑了呢，还给俺扎了粉色的蝴蝶结。听到的人摸着她生动的小脸，怜惜的泪瞬间模糊了双眼。

弟弟出生后，养父母对娘又恢复了漠然。每天娘干完活回来，只能吃到一些残羹剩饭，菜是肯定没有的，运气好时会剩一些汤。娘将汤一滴不剩地倒进碗里，然后注满水，喝完后，还要将碗底舔得干干净净，接着再吃一个玉米面贴饼子。对娘来说，这已是难得的佳肴了。

入冬时，娘一大早去铁道边拣煤渣，她瘦小的身影，在瑟瑟寒风中，似一片离了枝头的落叶。望着呼啸而过的火车，娘的心像长了腿，已经跑得很远了。娘想，自己的亲娘去了哪里呢？那个给自己缝棉衣、暖被窝的亲娘，怎么一下子就丢了呢？还有自己的亲爹，这个时候，他应该和那个女人过着温暖的日子吧。只是，火炉旁的他，是否会想起自己还有一个亲生女儿呢？娘想这些时，眼里含的泪，像一潭水晃动着。

娘八岁那年的一天，养母出去买东西，让她看弟弟。娘十分喜爱这个胖胖的的小家伙，开心地逗弄着他。他在炕上一会儿走，一会儿爬，两个孩子的笑声在屋子里咯咯地飞舞着。突然，弟弟失控般向灶台倒去，娘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扑过去拉他。就这样，弟弟被拽到了一边，而娘的整张脸却趴到了那壶正在沸腾的开水上。

娘的脸重度烫伤，养父母回来后，一边检查弟弟的身体，一边骂娘不小心。自始至终，他们没有认真地看过娘的脸一眼，更听不进娘的每一句解释。养父阴着脸，出去买回一支红霉素药膏，淡漠地递给娘。

娘的心跃着一波波的痛。每日她都默默地将药膏涂在血肉模糊的脸上。娘再不是那个美丽的女娃，她的小手在脸上轻轻地游走，心也跟着一路碎落下去。但娘始终不哭，那张丑陋的脸，仍一天到晚地笑着。

娘长到18岁也没有读过一天书，娘的生活就是从早到晚在家务及田地里泡着。村里有一个比娘大1岁的哑巴，他对娘一直像大哥哥般怜惜，常会帮娘干一些重活。一天，他在地里找到娘，用娘看得懂的手语问，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疼你一辈子。娘羞涩地缠着衣角，冲他点头。视线里，一丛野花正盛开着，娘的心跟着那些美丽的花，一下子就灿烂了。

婚后的幸福像稠密的网，一点点地将娘笼罩了。同村的人都说，这丑丫终于苦尽甘来了。娘的心也如窗外的阳光一样，日日明媚温暖着。但，随着我的出生，这一切又戛然而止了。

娘怀胎十月，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竟是一个残疾孩子。我出生时，所有的手指全都连成一片，仿佛鸭蹼一般。爹的目光黯淡下去，继而比划道：“不如放弃她，再生一个吧。”

娘摇头，倔强地说：“她是我的女儿，再苦再难，我也要将她养大。”

爹又用手语说：“没有手，她靠什么生活？我们总不能照顾她一辈子！”

“没有手，她还有脚，况且，孩子长大些，应该能做手术的。”娘坚持着。

爹摇摇头，在饭桌上重重敲了下烟锅子，闷闷地走了出去。

爹的冷漠，众人的侧目，都未能减少娘对我的爱。吃着娘甜甜的奶水，我一天天长大了。记忆里，每天晨起，一睁眼，娘暖煦的笑脸就会扑面而来。别人看来，那张脸是丑陋甚至扭曲的，但在我心中，娘的笑就是开在世间最美的花。

我四岁时，爹跟娘商量着再生一个孩子。娘仍是摇头。娘说：“小玉以后要做手术，咱们要为她攒医疗费。再养一个孩子，会加大家里的开支。”

爹急得脸红红的，手在空中迅速地飞舞着，“我这辈子，不能只有这么个残疾孩子吧！”

“我既然生下了小玉，就要对她负责，就要尽最大努力让她过得好。”娘深情地望着我，毋庸置疑地说。

长到七岁时，娘考虑到该让我上学了，于是不顾爹的反对，开始抱着我四处求医。但大多数医生都表示没做过这种手术。娘拿了家中全部的积蓄，又跟亲朋借了一些，带着我去了北京。北京医院说可以做，但术后不一定能达到满意效果。

娘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说：“能让孩子拿笔就行啊。”

听了娘从头至尾地诉说，医院减免了我的大部分手术费用。手术时，娘站在门外不停地张望。整整十个小时，她不曾在凳子上坐一下。窗外的天空如湖水般澄蓝透明，而娘的眼里却只有躺在手术床上的我。我是娘的天空，是娘全部的希望。

术后，我的双手虽不如正常人灵活，但生活已基本能够自理。8岁时，我跟正常孩子一样上了学。开学第一天，娘脸上蒙着纱巾送我去学校。到了门口，任我怎样劝说，她始终不肯进去。我知道娘是怕给我丢脸，怕同学看到她丑陋的样子笑话我。我看着娘，心里的痛一圈圈漾开，止不住的泪一颗颗纷落着。娘却不哭，她微笑着摸着我的头说：“能上学，多好啊！”

我上初三时，爹干活不慎摔坏了颈椎。医生说他的体质不适合手术，你们还是别抱希望了。爹出院时，是被医院判了死刑的。娘把爹接回来，日日精心侍候。爹除了头，什么都不能动。娘一边做家务，一边将爹照顾得无不妥帖。爹那源源不断的口水和总也吐不完的痰，让娘每天至少要擦几十次。为了更好地照顾爹，娘不再种地。她把地租了出去，自己在村口开了一间小卖部。村人同情娘的遭遇，都去娘的店买东西。就这样过了10年，爹仍奇迹般地活着。

娘的养父去世后，养母的儿子只顾着自己享受，不管自己的母亲。娘在众人唏嘘中将她接到了家里，供她吃穿，给她看病。养母眼里泊满内疚说：“你小的时候，我不该那样待你。”娘仍笑着说：“过去的不要再提了。毕竟你养我一场，没有你我也长不大的，我们始终是一家人。”

我生了儿子后，娘怕我上班分心，执意将孩子接了去。我说：“娘，孩子还是雇人看吧，你已经够累了。”娘说：“我不怕累。一家老小在一起才叫过日子。况且小宝是我的开心果，看到他，我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娘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忙碌着，一天到晚没有一刻空闲。但娘从未喊过累，从未埋怨过命运，在人前更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有人问：“丑丫，你不觉得苦吗？”娘总是笑着答：“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活一天，就要好好过一天。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就是好日子。”

近来，娘的双肩痛得厉害，在我极力劝说下，娘终于答应去查病。拍了片子后，发现娘的颈椎已严重变形。医生说这种病是长期劳损所致，以后必须多休息，否则疼痛会日益加重。听了医生的话，我一下子急哭了。娘却笑着说：“傻丫头，娘没事，不过比旁人多些疼痛罢了。哭什么？只要能干活，娘就什么都不怕。”

这就是我那坚强、乐观、对命运不屈不挠的娘。有娘在，我们的每一个日子，都洒满了灿烂的阳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