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九月下旬的天气，北京的秋意更浓了。华灯初上的夜晚，清风过处，卷起零星落叶，更显萧瑟凄凉。路人皆是行色匆匆，似都怕在路上耽搁太久而沾染了这愁煞人的秋气，每一个人都急于赶赴自己那可以亮灯的或有人守候或无人等待的家。无论如何，能亮灯的地方总是温暖些的。

方小影一直认为，秋天是最让人惆怅，最令人渴望爱人渴望家的季节，北京的秋天来得早，就更是如此。可是，这世上还有多少人像她一样没有爱人没有家呢？她穿过朦胧的夜色，低头向自己那没有人等待她

的住处，那不称其为家的地方走去时，心里一片荒凉。

九点钟时，她坐在沙发上构思一篇采访稿，想来想去没有思路，心绪不由得烦乱起来。

一道划破夜空的白光将她的视线吸引到了窗外，她走过去，站在窗前。瞬时，外面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一切是那么的迅疾。亮如白昼的闪电，轰隆隆的炸雷，瓢泼的大雨，似乎要用尽全力把这个混浊麻木的世界摧毁，重新开创出一个明亮的新纪元来。那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为壮观的夜晚。

那两个人都还没有回来，不知是在路上，还是在避雨。

她突然就放声大哭，因为孤独，因为寂寞。手里的稿子和工作，瞬间都成了身外之物。多年的独身生活让她早已淡忘了家的温暧，如今却随着秋意的渐浓在她心里渐渐活泛。对相亲已然气馁的心又动摇起来。

当陈老师第六次跟她说，让她见一见那个李姓军官时，她决定去试一试，碰碰运气。她还年轻，至少面相上，也还有些自信和勇气。

方小影没去陈老师家吃饭，只向她要了那个男人的手机号码，给他发信息约了在她住处附近的一家川菜馆见面。

约的是周六晚上七点钟，他提前到了。

面前的男人的确如陈老师所说，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留着她喜欢的平头，很精神，一张脸英气逼人，五官标准到无可挑剔，无懈可击。但是，一瞬间给她塑料花的感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呢？她又说不好，也许是太淡了，尤其那眼神，又疏离，又涣散，虽然看着你，却仿佛要透过你，看到你身后很远很远的不知名的地方去。

这个穿着便装的军人让她有一种说不清的诧异感。

“李国平？”她笑着先打了招呼。

“嗯嗯，记性很好啊。方小影？”他礼貌地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标准的笑不露齿。这年头，男人也矜持啊。

方小影就想到了那些一颦一笑极尽拿捏的范儿，心说可不能在这个谙熟规则的解放军面前失了分寸输了气质，便暗暗调整了下坐姿和表情，给了他一个不温不火的笑，“你记性也不坏啊！”看到他弧度更大的笑，有点儿慌，开始扯别的，“陈老师很热情的，说了几次，说介绍我认识你。”话到最后，表情便讪讪地，很后悔说这句话，自找麻烦呢。

“是啊，说了好几次了，上次我在她家吃饭时，她说让你过来，你

有事呢。见你可真不容易啊。”果然被他不露声色地修理了一通。

李国平说完，招手让服务员送过菜单，低头翻了翻，又抬眼浅笑着看她，顺手把菜单推过来，让她先点菜。

对面这个男人，虽然语气温和，脸上也是笑意盘然，整个人那里一坐，端的就是一个涵养，但话里话外似乎都有点儿揶揄的意思，貌似等着她一个解释呢。方小影接过菜单，略沉吟一下，用调侃来化解：“我不是听说你条件优越，不敢高攀嘛。您这样的有为青年，那还不是挑别人的份？”把话题又扔给了他，一边点了两个菜。

李国平眼锋锐利地看她一眼，旋即又敛和了，笑了笑，一副看穿却不说破的自得表情，半晌，接过方小影又递过去的菜单，另点了两个菜和酒水，然后自嘲道：“还有为青年呢，老了老了，都暮气横秋了。”让服务员取走了菜单。

方小影闻此眉梢一挑，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为什么这个年纪了还没找到合适的？太挑了？”

“还真说不好。不过呢，说了你也别介意，从参加工作到现在，十来年了，相亲差不多都一百多次了，竟然到现在也没成个家。”李国平很感慨的样子，举手帮她倒茶水，“我很多大学同学的孩子都上小学了。”

“过尽千帆皆不是？”方小影配合地点头，又摇头，“哦，不对，过尽百帆皆不是。那也不少了。”

“见笑了。”他终于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了他的人情味，之前就是一标准化的机器，“相亲不就是那么回事嘛，带着放大镜互相挑，总得互相看对眼才行啊。有的是我挑人家，有的是人家挑我。年龄小的吧，有代沟，在你面前蹦蹦跳跳的，说些猫啊狗的，没共同语言，没意思。年龄差不多的吧，大多都世故，很难打开心扉，谈了很累。”

“那你觉得年龄多大的合适？”方小影问。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差个三五岁吧。”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咱俩的年龄就可以啊。”“除了年龄，别的呢？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这似乎是个很俗套的话题，但谁也没法免俗。相亲本来就是件很世俗的事。

“也没什么具体的标准。各方面差不多吧，感觉好。”

也许是相亲太多了，貌似已没了信心，他也不反问她，叹一口气，视线离开她的脸，眼神又恢复成迷离，仿佛已看透了她的两把刷子。

相亲不就是那么回事嘛，带着放大镜互相挑，总得互相看对眼才行啊。

这简直是对她的侮辱。她好歹也算个清秀的气质白领，何况还有那高学历在那儿垫底呢。她本来一直是端着的，想走优雅的知女路线，第一次见面嘛，谁不想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呢？但是，看来，此路行不通，得另辟蹊径了。

到这时，对她来说，两人成不成倒在其次了，对方不经意的样子显然激起了她的斗志，她决定换一种思路与他过几招，她想立刻赢了他，打败他的骄傲。

服务员适时地送上了两个热菜，方小影借挪盘子的工夫想了想，直接打击他说：“你这种男人，找女人比较挑，漂亮对你来说倒不一定致命，你更喜欢玩感觉。换一句话说，聪明一点复杂一点的女人可能更对你的胃口。很多时候，你虽然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你非常希望能找个懂你明白你的女人。”

看到他有点儿惊讶的表情，方小影停了两秒，又故作深沉地往下说：“当然了，在感情里，无论是恋爱还是婚姻，要想经营得好，最重要的都是，搞清楚对方想要的是什么，然后投其所好，才能事半功倍，否则只能是事倍功半，甚至徒劳无功。”顿一顿，最后总结，“所以说，你的挑剔，你的要求都不过分，纯属基本需求。”

李国平默然了好一会儿，眨眨眼睛，“有点儿意思。还有呢？”一边为她夹了菜送过来。

“你的眼睛很漂亮，但是，眼神很空，虽然看着对面的人，但思维似乎穿过了她的身体，落在她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应该很空虚，很迷茫，很多年了，没有方向，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方小影继续卖弄，说着对他的初始印象。不知怎地，她最近特别爱分析人，可能跟看了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有关系，现学现用，现抄现卖了。小平同志说过，甭管它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管他呢，能唬住这个骄傲男人的话就是好话。

“真的吗？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李国平盯着她看了约三十秒，这是落座后，他第一次细细打量她，“不过，很有些道理。”

“哦？，’

“我的确很空虚。自从工作后，我就找不到方向了。有时候觉得，我现在就能看到我六十岁时候的情形了，生活一成不变。我们同事常开玩笑说，我们在平静地等死呢。”

“你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了，多半会觉得你们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或者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们体制内的人，铁饭碗，应该很幸福啊。”方小影不以为然，她很快想到了赵大志，那个工作太闲以致熬夜打麻将熬老了的男人，这些不知足的体制内的人。

“也许吧。”李国平脸上是无尽的迷惘，“有时候，一个学期没课的话，不去单位，去外面玩半年，都没人管你，工资会照发到你卡里。有时我就想，估计我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的。”

他停下来看了会儿方小影，又接着说：“房子单位会管，小孩的上学，老婆的工作，单位也都会帮着解决，是什么都不用愁。就因为什么都不用愁，才会觉得没有方向，觉得空虚。”

方小影淡泊地微笑着，与他过招的心思早不知跑去了哪里。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听一个体制内的人剖析心事，一时也很感慨，不知说什么好。

酸菜鱼送了上来，李国平为她菌了一碗递过来，又幽幽地开口了，“有时候，我很羡慕那些在公司上班的人，很向往那种快节奏的生活，想换个环境去试一试，但是又很害怕。”停了停，为自己也舀了一碗，“我觉得自己在现有的环境里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懒散惯了，没有竞争力了。如果哪天不在这个单位了，让我出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可是，你这种稳定的状态是我们这些漂泊不定的人梦寐以求的生活状态啊。”方小影插上一句，“从某方面来说，我当初考研上研也是因为想要你这样的状态。可惜，世事不济。”话到后面，脸色一下子黯淡

下来。

“哦？你是研1究生学历？”李国平的眼睛亮了一下，“硕士还是博士？”

“硕士。”

“我毕业参加工作早，我是本科啊。”他连忙解释，终于肯低下头来，“我们单位同事大多是本科，好多人也想考研呢，有几个都买了考研书在准备了，都想离开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换个活法去。我也想过，但我怕自己坚持不下去，那需要很大的毅力。我最好的朋友肖伟，也是以前的同事和室友，他去年转业到一家地方单位了，他说不能在这里等着老死，要趁着还年轻，去外面的环境里试试，体验一下另一种活法。以前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现在每次回来玩，那种精神劲，真让人羡

慕。他是个有勇气的人，比我强多了。”他自嘲地笑笑。

“这真是：自己没有的，才是最想要的。”方小影总结，然后颇迷茫地谈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状态。

两个不同状态的人沉默了很久，似乎都在想象着对方的生活，在与对方状态的对比中，重新估摸自己生活的价值。

“你为什么也没找到你想要的感情呢？”李国平又回到相亲这个话题，“眼光太高了？”

“有时候，你和一个人一起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以为彼此可以一直走下去，但是在下一个岔路口，对方选择了拐弯离开，你再挽留也是徒劳。不甘心又怎样？感情是需要两个人步履一致共同努力的，一个人的坚持是悲哀的。”方小影迟疑了一会儿，望着窗外，不无幽怨地说。

“是啊。”李国平点头，叹了一声，“感情有时候就是在亏欠别人和被别人亏欠中前进。”

“很多时候，我感觉，感情就像调料一样，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工作和生存才是主料，才是必需品。”方小影轻笑，带点看破红尘的悲凉，“有了调料，生活会更鲜美，但是没有它，也一样可以过。”

“可是，谁不想生活更圆满一些呢？”李国平笑着反问。

“也是啊。”方小影不想就这个话题纠缠太久，打量一下他，“咦？你怎么没穿军装啊？你们穿军装有什么规定吗？”

“倒也没什么规定，”他顺着她的视线也看看自己，“在单位上班时是必须要穿的，在外面可以不穿。”

方小影点头，想到了自己想当女兵的少女时代，很梦幻地笑了，“好像很多人都有军旅梦。有时候在大街上看到穿军装的军人，觉得很酷很帅，看来你不这样认为，对吗？”

“穿军装不方便啊。”李国平对上她的眸子，也笑了，很淡。

“啊？”方小影大感意外，“我只听说穿军装有很多方便的，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都优先对待，坐车还有人让座呢，怎么会不方便呢？”遂代表全国人民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如果穿军装的话，路上碰到小偷，你说我是管还是不管呢？”他问，仍是笑意盎然。

方小影就愣住了，但她只愣了片刻，便恢复了，附和地微笑点头。军人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必说了，那晚她遇到流氓时无人施以援手也就好理解了。不过，她不在乎，现在的人不都这样吗？她还有什么可挑理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