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通知书送达的时候，王成满浑身惶恐，仿佛接的是个炸弹。毕竟真要打开庭打官司了，这对于一个老百姓来说真是个令人生畏的事儿。临近年底法庭考核审结率，所有的案子都提速了。前前后后只一个多月的光景，法庭便通知了打官司的双方，告知了开庭时间。
张国明也傻了眼，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问孙律师怎么办？孙律师道：“让你丈人撤诉吧，这属于民告官型的，打不赢，一个主体不对便轻易让你们败下阵来……即便打赢了也是反复上诉反诉，旷日持久的难以执行。撤诉虽说难受点，损失终究小些。再没其它好法，要么就硬头皮打下去。”
张国明沉默了半天，以至于他都不知道孙律师什么时候挂断电话。撤诉肯定是不行了，两家的女人天天骂阵，双方都斗红了眼，一定要论出个输赢了。
那就硬着头皮打官司吧。
开庭这天两拔人马在庭外等候过堂，彼此虎视眈眈；女人们则继续对骂。门卫呵斥道：“都别吵了，有没有理一会儿法庭上说去！”
王成满怯阵了，他从没经历过个场面，觉得害怕气馁，小声跟张国明商量：“你和律师进去行不行？我就不进去算了。”
“那怎么行？你可是原告啊。”张国明指指王成海王成涛两家，扶着他的胳膊：“先进去再说，有律师呢。”
开庭审理的结果不出所料，原告方的举证给否定了，理由是：主体不对，不予采信，驳回原告一切主张，诉讼费由原告承担。换言之，官司败了。
王成满在庭上干张嘴说不出话来，要命的是那个委托的律师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他根本不是什么律师，顶多算是个懂点法律的代理人，这样的人来打官司，不败才怪。倒是张国明在旁听席听得焦燥不安，后来干脆扯开喉咙补充个不停，想论究论究。法官没客气，挥挥手，法警便把他轰出法庭。
张国明在庭外打电话给孙律师问询。然后就看到王成满两眼通红，捏着那份判决书浑身哆嗦。李香枝也满脸焦白，垂头丧气地出来，另外几个打官司的人也是大眼瞪小眼，个个无言，像斗败了的鸡。
“律师呢？”
王成满这才注意到他们的代理律师不知跑哪儿去了。正在探头探脑，张国明眼睛一亮，跟他打电话的孙律师过来了。
众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开庭情况。孙律师拿过判决书草草一看问道：“谁找的律师？这人连律师的资格都没有，是个野律师。”
王成满犹如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两眼立刻放出光来：“那么，孙律师，你来吧，我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往上走，到中院继续告。”
孙律师摇摇头，拉着他们越过公路到对面的一株大树下，这儿离法庭远些，不那么惹人注意。
“大叔，当初你就不应该来打官司，你让那个人给糊弄啦！这个事你往上走没用，我来接这个官司也没用。这场官司的对面不是某个人，是个政府组织，是公家，说白了就是官官相护。”
王成满越发的糊涂起来：“那他明明是挖沙的，卖的钱装自己兜里的，怎么是官场，怎么是公家？小张说他们违反了国家的土地承包政策。”他转向张国明，揪住他的袖子摇着，目光灼灼：“可是你说的。难道这不是事实？难道你也在骗我？你先前说的那些都是编的瞎话？你也在糊弄我？”
张国明满脸羞愧，无言以对。
王成堂一班人马前呼后拥出来了。经过他们时故意的哈哈大笑着以示得意，摁着车喇叭发出一声高响，呼啸而去。这情形分外剌激了王成满，他痛苦地蹲下了，蹲在树旁努着嘴，揪着头发抽着冷气。张国明想拉起他来，他极不耐烦的煽开了他的手，嘴里喃喃：“都他娘的扯蛋，都他娘的扯犊子哩！”
孙律师有点奇怪，看着张国明：“你是不是没把我的意思跟大叔说透啊？”
“说了，还是我老婆回去说的。”
成海老婆听着不对味儿，火爆爆地质问李香枝：“合着当初你们也是没个定见的，老李，怎么没听你跟我们说道说道这事？早知道这样，我们宁可不来打这个官司！”
李香枝没好气地回敬道：“当初可是你到我家窜掇着的，进我的门托我的人，这不假吧？还有，那个狗屁律师可不是你的亲戚找的？什么东西！”
“就你找的人是好东西！什么东西！”
“你什么东西！”
人群顿时炸开，两个女人怒目撸袖，想要打架。成海呵斥自家老婆：“别吵了！还嫌丢人丢得轻了？”
他攥拳咂着手心：“算咱们倒霉！早知道这样，咱谁也不靠，咱不来找这口窝囊气。”他搡了把犹自愤愤的老婆，再招呼弟弟一家：“走着，回去！”
两家人在夹杂着吵骂声走了，孙律师拍拍张国明的胳膊也走了。剩下的主力人马围在树下发呆的发呆，转圈的转圈儿，心情依旧还在法庭和判决书之间徘徊。天色将晌，秋阳在树叶间婆娑变换，照着众人阴郁的脸色，几片黄叶随风落下来。
张国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就这么尴尬地来回走着，直到丈母娘仿佛从梦中醒来，黑青脸色看着他，然后，没等他开口，丈母娘怒火兜头盖脸倾泻过来。
“小张，我们倚信你，把你当成个神，可你都办得什么事？上次派出所我们罚钱丢人，这次打官司我们又是输钱又输人……你说你哪次办得漂亮事？”
张国明本能地躲闪着，虚应着，安抚着：“娘，天晌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吃个屁！要不是你，我们还不至于落到这个份上！……”
王成满摇着手，满脸艾怨：“你走吧，走！走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张国明落荒而逃。他窝一肚子火回至到单位，正是午饭时间，大厅里静悄悄的，同事们都去餐厅吃中饭去了。
他坐到自己的位上，看着电脑花花绿绿的图案，思绪仍停在上午的思绪里。法官的呵斥，法警的驱赶以及丈人丈母娘的争吵责怨乃至怒骂等等，这些情形在他眼前交替出现，在他耳边訇响，令他羞恼难消。他现在有些后悔，觉得当初就该听妻子的，看来自己毕竟还是嫩了些，较之于于社会和世情上的东西，真是幼稚啊。
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妻子表现得有点怪，至少到现在他没听到她的电话，一点消息没有。她就那么心安理得，那么的心胸宽大？早前他们两个商定过，王娟挺着个肚子不方便到这些场合，这样对胎儿也不好，于是她如同以往去上她的班。可是，这毕竟是她娘家的事儿啊。
想到这儿他拔过电话去。那头接起来了，王娟的反应非常平常，像是在听一件与她不相干的事儿。“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
“可我还是觉得窝囊，他妈的。”
“他们是不是说你什么了？骂了你么？”
“没……有，没什么。”
话筒里传来王娟的叹息声：“都消停些吧，以后你别乱管闲事了。每次咱们出钱出力，最后都落个不讨好。其实上次强强的事儿我娘就不满意……”
“我听出来了。”张国明苦笑一声：“你娘还不舍气呢，说是要往上走呢。”
“你甭管了，不说了，等回去再说吧，挂了。”
王家像一窝白日小鼠，贴着墙根悄悄的回村，回家，回到屋里关上房门闭起耳朵。但村子里早已给村长书记的一通震天响炮轰得家喻户晓，人家得胜了。
输了官司也输了气势，村里人看清了形势。王成满家一下子成了全村的敌人，小道消息谣言满天飞，王家小公子的笑话余热未散，王成满也给编出了新故事，新的笑话又一大箩筐，说他吓瘫在法庭上，说他半夜跪在法官家门口等等，连王家的女儿王娟也给编上了绯闻，说她陪着法官喝酒跳舞，还给法官拉进了宾馆开房云云。
第二天成涛家的在街口上截住李香枝，直截了当要求还油：“原本以为你家里有尊神，谁知道也只是吹牛B的！办不成事理应得还人家的东西吧？”
李香枝强颜，嘴上不示弱：“谁希罕你那点子猪槽子舀出来的渣渣！我早喂猪了，你要的话，到我家猪圈随便挑！”
“哟，真是说狂话不怕伤天理！啧啧啧，咱们就咒一咒，那桶油要是落谁的肚子里，谁就是猪，是猪狗不如！”
“就是，真是猪狗家的东西！”李香枝简直要气疯了。
成堂在家里大摆宴席以示庆祝，搞得满村喧哗。酒席上成堂不免添油加醋的将官司过程再叙一番。他老婆秋芳也是得意洋洋，谝弄起两人大街上放出的话来。成堂决意来个痛打落水狗，依顺了老婆的意思。“值！就唱它三天大戏展扬展扬，权当两三天没开和！”
倒是王成波还顾念兄弟之间的情谊，劝道：“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了？大街上说的气话不必当真吧？要我说，咱赢了官司就算了。”
“那怎么行？我这么干不单单是出口恶气，也是要立个榜样，让那些想三想四的人看看，看看跟我作对的下场！让他们丢人丢到底，死了这条心！”
“那他们不是说还要往上走么？”
“我不怕，我有保票，不怕他们走到北京，走到中央去！——你可以把这个话传给他，我就这么说的。”
王成波讪讪笑道：“这不是说着哩么？唉……”
要说王成堂真不含糊，找来了本地最好的戏班子——县城剧团，来的也是在本地人所熟悉的名角儿，在大街上摆起了戏台子，热热闹闹的唱将起来，连唱三宿，每天一大早先是村大喇叭广播戏名，分别是《姊姊易嫁》、《小姑贤》、《打金枝》，暮夜便开演。一时间大街上夜灯通明，四邻八乡观者如堵，齐齐来看戏，来看这个热闹，知晓背后的缘头故事。看热闹的人声喧喧，直把成满一家三口嚷得心烧如沸，个个口角生疮。王强气得爆跳如雷，拎着把菜刀作打作杀状，想出去拼命。李香枝死命抱住了，把儿子反锁在里间。倒是他老子还算明白，黑着脸红着眼连骂带劝：“作死哩！人家现在巴不得你跳出来发飚，把你送进去！还嫌丢人丢得轻了？”
王强跺得墙壁嗵嗵响，屋梁的灰尘簌簌直下：“我操他姥姥的，我咽不下这口气！拼倒一个够本，拼倒俩我他妈就赚！就是死我要拉个垫背的！我受不了啦！”
“受不了你也得给我忍着！”王成满憋得脖筋爆起，顺手给了老婆一大巴掌：“都是你招惹的！你他娘的跟人家打什么赌哩！”
李香枝气不过，拿毛巾捂着嘴嚎哭起来。她弄不明白，事儿怎么混到这个地步，怎么会谁都指望不上，谁都恃仗不上！这过得什么日子哟！
这场官司下来，王家认清了女儿女婿的能力其实是极其有限的，真像人家说的比芥菜籽儿大不了多少呢。既然这样，那就少折腾，别他妈的不服上诉了，好好的做顺民良民吧。
这个秋天很快过去，冬天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