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一天早上,王成满牵着牛来到自家的那块自留地,他先抡起大镢开出地头儿,然后套上牛耕起地来。自留地不大,统共能有三分地儿,比自家院子大不了多少,是块白菜地,上面稀稀拉拉还有几棵没长成的白菜在支楞着。这块小地原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但王成满在家里闲得无聊,觉得浑身都要锈了,于是便牵着牛板车过来拾掇,顺便将牛放放风。
他干得身上微微冒汗。踩在耙上他甚至能感受到翻出的土地都冒着热气儿,这使得他很有种踏实感,让他感到亲切畅怀。一个多小时的功夫便干完了,地片平整松散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就等着来年开春的时候起垅,种上花生了。
他满意地抽着烟,慢条斯理地收拾起家什,捡起一片瓦片将沾在上面的泥土刮去。看看日已当中,薄雾依然笼罩着太阳,但光线比先前大了些,地的霜气开始融化,不远处的村落也渐清晰起来。
一阵大喇叭广播声败坏了他这片刻的兴致。村里近来收三提五统款,像他这样迟迟未交的还有十来户。于是村庄的这两天大喇叭时不时吆喝,到最后竟然直接点名催收了。
王成满现在成了惊弓之鸟,听到动静便觉得心惊肉跳。广播里自己的名字好像也喊得额外响些,即使在村外的地头也听得清清楚楚。广播的喊声里透着几份恶作剧的意味,像是故意的要他出丑。
他烦乱地收拾起家什,轰着牛回家。因为心情不快,王成满赶牛有点心不在焉。那牛大概是饿了,回圈时挣着绳子往料槽前窜,板车辘辘别到棚柱子上,把牛棚撞得摇摇晃晃,一时间顶棚上草屑籁籁扑面,连玉米秸都散落下来。
王成满忙忙的喝住牛,把它栓好让它吃食。再看看那根槐木柱,已然给拉扯得根基松动。他试图扶正,却不料适得其反,桁架接头处看看欲坠。他只得拾过大镢先行杵住,然后大喊老婆儿子过来帮忙。
喊了半天儿子才蓬松着头发过来,看到他老子的窘相后也没怎么着急,只是打量了几眼便道:“没事,你尽管撒手,倒不了。”
“你说得轻巧!赶紧的找根木头来顶上。”
王强却没理会,径直抬脚把那柱子踹了两脚。倒也神奇,那木桩真的就正起来,而且那桁架的接头居然也稳稳地架回那个叉口去了。
王成满有点不相信,拿手试了试那根柱子。还别说,除了有点轻微的晃动,基本上恢复原来的样子,算是牢固了
王强嘲弄的眼神看着他爹,然后把他的镢拿过来,拿镢头砸了几下桩基,哼声道:“行了,没事了,真能大惊小怪的。”
王成满没作声,只是夺过镢头来仔细地砸着桩基,让它再牢实点。
李香枝问道:“弄好了没有?”
“好了。”王强回应着,顺口奚落道:“我爹现在是捧着胆子过河——小心呗!见什么都忌讳,走路都怕掉根树叶砸着头!”
王成满有点恼羞成怒,骂道:“他妈的,这话也是你该说的?”
“就这么回事呗!”
“你再说句试试?——你他妈整天的在家闲得无事,净他妈一肚子对付爹娘的本事!”
“自己笨就别往人家身上扯!”
李香枝剜着玉米棒子,懒懒地听着丈夫和儿子口角,即便听到爷俩的口气不断地变得激烈起来也无动于衷。她有些心灰意冷,甚至还觉得这样吵吵架也是好的,至少能让这个家庭有个动静,不那么死气沉沉的。
所以她只是干着手上的活儿没挪窝,直到听到两声沉闷的声响,紧接着便见儿子摔门而出,随即,丈夫愤怒扭曲的脸站在门口,一手拎着只鞋,气咻咻破口大骂:“小王八蛋!有种你就别回来!”
李香枝懒洋洋地道:“又怎么啦?你整天的就爱跟他计较。”
王成满迁怒:“大喇叭头子喊到咱家炕头上了,你倒沉得住气!”
“他喊便由着他喊呗,反正咱家现在没钱,不是还没要到门吗?过两天再说。你有抬杠的空儿,好歹帮我把这些苞米搓完了,等人家来收的时候好卖个三五麻袋。”
王成满使劲地捂着头,喃喃叹息:“他娘的,这过得什么日子哟!”
他在屋里逡巡,形如驴拉磨,叹气,咬牙,拍桌打凳,再垂头丧气,最终拿个马扎坐了,冲着那堆玉米棒使起蛮力来。
却说王强摔门离家,心中郁闷。他胡乱地走着,对谁也不再避讳,虎视眈眈地看着人家,很想找人打架。可是并没有人搭理他,大约觉得他有点不好惹。甚至连曾经喊他二流子的小孩子也不见踪影。
他沿街横冲直撞,不知不觉走到街心,看到那根杵着的电杆,上面挂着两面大喇叭正张着大口,仿佛要把他的破事再喊个遍街响彻。王强看得来气,这可恶的东西很该砸了它!
这念头一起,他的火气顿时迁移到这个物件上。他蜇着四周。巧得很,不远处正好有一堆烂砖头。他抄起四五块来,站定到电杆下面瞄定,嘴里咒骂:“让你他妈的再叫唤!”
砖头飞起来了,渲泻着他的怒气。砰砰的几声响过,很快的一只喇叭破了个洞,另一只喇叭的磁芯也歪了。
王强心气稍解,刚想走人,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有人还喊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他情知不妙,转身冲向另一条胡同想来个溜之大吉。却不料和另一拔人撞个碰头,再一看,正是死对头成堂。
成堂和一拔村干部在成宣家打麻将,正打得起劲,听得外面乓乓乒乒响动不小,有块砖头甚至都扔到成宣家平房上,打得屋面砰砰响。成宣忙问怎么回事?站在边上看他们玩的大牛道是王强在外面扔砖头打喇叭。
成堂扔掉烟头:“他是不是皮紧了?看看去。”
赌徒们忙忙扔下麻将,一干人马前来缉拿,五六个人分两路包抄扑过来。王强慌乱之下正好和成堂觌了面儿,再躲已经来不及了。几个人扯胳膊拧脖子拿了他到电杆下看了看,好家伙,俩大喇叭看来是没法用了。
成堂的拳头恨恨地凿他的脑勺子几下,呵斥道:“小杂种,胆子不小!大白天的敢作孽!”
王强拔浪着头挣扎着:“放开我!”
“想得美!”成堂吐口唾沫:“抓贼抓个现行!老子这回要扒你的皮,游你的街,好好丢丢你!来来来,到大队部说去,到派出所好好说去!”
王强听得心惊,越发挣脱得厉害,趁个不备踢了这位堂叔一脚。这更引起后者的愤怒,举起拳头冲他的脸连捣带抽,边打边骂:“有娘养没爹教的小杂种,老子今天好好让你尝尝滋味!”
王强努力的躲闪着,哪能躲得开!他只觉头上脸上一阵疼痛,紧接着鼻子里窜出一股热流,他的鼻子给打破了。
王强大吼一声,用尽蛮力挣脱拉扯,像疯了一样乱踢乱咬。众人见他满嘴血污,有些害怕,忙忙撇开他。不知谁喊道:“别打啦,让他爹来处置吧。”
等到王成满到场时,儿子早已不见踪影,成堂和一帮看客还未散去,人们用嘲笑的眼神看着他。王成满惶惑地看着周遭,土街的地面有点乱,有些许的鞋印。再往前,电杆下有一缕血迹。
他焦灼地问了声:“人呢?”
没人搭腔。
王成满愤怒地道:“都他妈的扯蛋!孩子不好有他父母管教呢!谁打的我儿子?统统给我站出来!”
成堂乜着他:“我打的。他拿着大石头砸电杆喇叭,该不该打?”
王成满不由地心虚气短,言不由衷:“那你也不该打……他砸坏了什么东西你跟我说,我赔就是……”
成堂哼了声:“这样的流氓无赖就该让他吃吃苦头!省得他昨天**,今天打架,明天就该拦路抢劫了!”
他前进一步逼视着他:“怎么,我替你管教管教不行么?管得不对么?”
“对是对的哩……”王成满转做哀求:“可他终究是个孩子,你好歹是他叔哩,好歹放他一马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