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明看到，她的眼角滑下来一滴泪。我知道，她那么疼我，一定答应了……
1
电话里，小宝哽咽地说：“姑姑，你快回来吧，我妈情况很不好，怕是撑不住了。”
我心一沉，眼泪刷地流出来：“怎么回事？医生不是说脱离危险了吗？”
“是啊，妈醒来后，情况一直挺好，我和爸都以为没事了。谁知她昨天半夜突然又昏迷了，大夫说是二次出血。姑姑，你赶紧回来吧，妈睡觉还唤着你的名字呢……”
头顶，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我却觉得整个天都黑了。我匆匆跟单位请了假，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车窗外，一棵棵树木呼啸而过。眼前浮现出嫂嫂暖煦的笑脸，泪水再次潸然纷落……
母亲生我时已经4岁了。她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其间夭折了两个，最后只剩下了大哥和我。那年大哥刚结婚，嫂子相貌端庄，人也很勤快。可能由于母亲长期营养不良，我不满八个月就早产了。更让全家悲痛的是，母亲生下我之后，不幸出现了胎盘滞留，接生婆左掏右掏，累得满头大汗，最终导致了大出血……可怜的母亲还未来得及看我这个小女儿一眼，就匆匆去跟半年前遭遇矿难的父亲团聚了。
早产儿脂肪少，很难维持体温恒定。这样下去，可能导致器官不能正常发育。当时，镇卫生所根本不具备恒温箱，市里的大医院家里也没条件去，看着嗷嗷待哺且体质虚弱的我，大哥一脸黯然地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丫头，就看你的造化了。”
嫂嫂听了，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嗔怪道：“什么叫生死由命？什么叫就看小丫的造化了？俗话说长兄如父，现在爹妈都不在了，抚养小丫的责任就得咱们担。以后，哪怕咱俩不吃不喝也要把小丫平平安安地养大！”
“可是小丫的体温这么低，咱家房子又走风露气的，她这小身体怎么扛得住呢？”大哥望着我，叹息声沉沉地，仿佛掉在地上都能砸出一个坑。
“我有办法。”话音未落，嫂子已经解开棉衣，把我放进了怀里，“看，我的怀抱就是小丫的恒温箱，标准的7℃，以后我在哪里，小丫就在哪里，这叫姑嫂连体。”说着，她又找了件军大衣裹在身上，在棉袄和大衣的夹层，又让大哥放了两个装了热水的瓶子。
人间最幸福的滋味，莫过于在寒冷的时候，享受到温暖的感觉了吧？当时，我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嫂子，目光里像是冒出了希望的火花，如同暗夜里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大哥告诉我的，他总爱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说起来就没完。
就这样，我这个生下来就没了妈的早产儿，硬是在嫂子温暖的怀抱里，被她的小米粥给喂活了。
小时候，除了嫂子清香的体味，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太阳的味道了。
那时，不知是肾功能发育不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一直到十多岁还隔三岔五地尿床。嫂子带我看过几个医生，也吃了不少药，却始终没有什么疗效。记得我8岁那年，听说猪膀胱可以治这个病，嫂子就四处去找宰猪的地方，请求人家把猪的膀胱送给她。只是，那时候人们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顿肉，猪当然就相对宰得少了些，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需要放在太阳下晾晒三七二十一天，晾干之后，再与几味中药一起研成末，之后才能按剂量服下。偏偏我又是个怕吃药的，只要看到嫂子端着杯子走过来，就把小嘴闭成一枚硬硬的坚果。嫂子左哄右劝，好话说了一箩筐，我常常要半个小时才能把药喝下去。
只是，我终于喝完了她千辛万苦找来的偏方，尿床的习惯却依旧没有改善。大哥说：“我看呀，小丫本来也没什么病，就是懒。以后晚上别让她喝水了。”嫂子一听就不高兴了：“不就是拆洗一下被褥吗？又没让你干！小丫本来就胃肠虚弱，大便干得像羊粪枣，不喝水怎么受得了？”
可常常是前一天刚刚拆洗过的被褥，第二天又被我尿湿了。早晨醒来，躺在嫂子暖暖的被窝里，阳光调皮地在眼前跳跃着。穿好衣服推开门，我看到嫂子正弓着腰坐在板凳上，身体随着搓洗的动作有节奏地晃动着。一阵风吹过，前额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抬起手，又重新掖到耳朵后面。我走过去，内疚地说：“嫂子，对不起，我又尿床了。”她抬起头，映着朝霞的脸分外美丽：“没事，一把水就洗干净了。早饭在锅里，洗洗脸趁热吃吧。”
因了嫂子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拆洗，每天睡觉时，我的被子都是最蓬松最暖和的。我把整个身体裹在里面，闭上眼深深地吸气，那种太阳的香味现在想起来仍然令人陶醉。
嫂子结婚后一直未孕，在我10岁那年，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儿子小宝。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意思是说，十岁左右的孩子饭量特别大。
我就是如此，可能是那时候的肚子缺乏油水的缘故，整天总是一副填不饱的样子。
那时，大哥终日早出晚归地在外面劳作，嫂子则在家里，一边照顾我和小宝，一边帮别人洗些衣服贴补家用。但是由于我自小体弱，常常不是这儿发炎就是那儿发热，所以嫂子总是背着我奔跑在去卫生所的路上，治病总是要花钱的，被我这个药篓子一折腾，家里的经济状况就更拮据了。
那时我放学回来，总喜欢跑到灶台前掀开锅盖，看到热气腾腾的玉米面饼子，常常噘起嘴做痛苦状：“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呢？”接着，又一脸神往地说：“等我长大了挣到钱，一定买满满两大碗白米饭，一碗快快地吃，另一碗慢慢地吃。”大哥叫我小馋猫，我从锅里抓起一块饼子，举得高高地大声说：“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名魔术师，把所有的玉米面饼子都变成白米饭。”大哥被我逗得前俯后仰，我们边笑边向正在给小宝喂奶的嫂嫂看去，却发现她被生活沧桑得有些粗糙的脸上竟然淌下了两行泪水。
“嫂嫂，你怎么了？”我赶紧跑过去，趴在她膝盖上，不解地问。
她摸摸我的脸，哽咽地说：“小丫，以后我们一定能吃上白米饭，而且还会经常吃。”
我一边给嫂子擦眼泪，一边安慰她：“嘻嘻，我开玩笑的。其实，白米饭一点都不好吃。我最喜欢嫂子烙的玉米面饼子了，黄澄澄的，看着就有食欲……”
话未说完，嫂子的眼泪又跑出来了……
可能因为淋了点雨，那天晚上我又发烧了。嫂嫂照顾我吃了药，又拧了把热毛巾敷到我的脑门上，柔声问：“想吃点什么？”我想，那时自己真是烧昏了头，竟不懂事地脱口而出：“白米饭！”
话音未落我就后悔了。我又不是不知道，家里都多少日子没见过一粒大米了。我心里一阵内疚，赶紧安慰嫂嫂：“我想喝玉米面糊糊。”
孰料不到一个时辰，她竟真的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进来了。
“你从哪儿弄到的？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把鼻子凑过去，贪婪地闻着。
她温和地笑着，疼爱地揉揉我的头，嘱咐道：“小馋猫，别管那么多，快趁热吃吧。”
我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着，直到剩个碗底了，才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颇为内疚地说：“嫂嫂，你也吃点吧。”
嫂子拿起暖壶在碗里倒了些开水，微笑着说：“我不饿，你都喝了吧。身子出点汗，保不准明天病就好了。”
嫂嫂的话很灵验，第二天我果真又活蹦乱跳了。直到现在我都常常怀念那碗白米饭。那是迄今为止我吃到的最香的白米饭。后来我才知道，当天城北新添了一座坟，那碗饭是坟头的供品……
4
嫂嫂比我大0岁，在我心里她不仅是嫂嫂，也是娘。她像亲娘那样照顾我、疼爱我、牵挂我。可以说，如果没有嫂子，可能我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结婚时，嫂嫂去城南的观音庙磕了整整一百个头。我心疼地劝她：“心到神知，干吗要磕这么多？”她眼含热泪说：“不多，是我欠菩萨的。”原来，我出生时她来庙里请过愿，她跟观音说：“如果小丫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等她结婚时，我一定来磕一百个头叩谢。同时，还让菩萨再费费心，保佑小丫婚姻美满，百年好合。”
10年前，我跟爱人随军去了云南，自此离她越来越远了。每天我忙工作，忙孩子，忙着自己的小家，由于路途遥远，一两年不回老家也是常有的。逢年过节打电话给她，她总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挂念。末了，常会加上一句：你最爱吃的咸菜腌好了。现在想起来，她这样说，分明是想我了，想让我回家，想面对面地跟我聊聊天、说说话。
大哥告诉我，她患高血压已经很多年了，一直用药物控制着，可是，她竟从未跟我提起过。每次回家，她看上去总是很精神，每天早早起床，买菜打扫，安于厨房为我们准备一日三餐。可是，难道我不知道吗？自己刚三十多岁已经常常腰酸背痛了，每年还要吃一些保健品补补身子，而她都快六十了，年轻时又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能一点病也没有吗？
现在她病倒了，鼻子吸着氧气，身上插着管子。如同深秋的小草，虚弱地躺在我面前。我流着泪跪下来，把脸贴到她的脸上，俯在她耳边轻声说：“嫂嫂，我求你，慢些走好吗？你慢一些，我才能跟上你的脚步。你慢一些，我们才能天上相见啊……”
这时，我分明看到她的眼角滑下来一滴泪。我知道，她那么疼我，一定答应了……（未完待续）